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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钱锺书的法文读物

据整理者介绍,《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前三卷为钱锺书于1935年至1938年间在英、法留学时所记。算起来,那时钱锺书是二十六岁到二十九岁,年纪尚轻,而他对英、法两门语言的掌握却已极纯熟,这一点,从他摘录的文字内容以及他用英文、法文写下的札记批语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本文考察的对象,是《外文笔记》前三卷中出现的法文书。首先,将开列详目;其次,将对《外文笔记》编目的相关疏漏稍加说明。再次,将谈谈《外文笔记》所体现的钱锺书的阅读范围及摘录特点;第四,将说明其中几部书与钱锺书此后著作——《谈艺录》《管锥编》——的关联;最后,将选介钱锺书针对这些法文书写下的英、法、中三种文字的批语。

详细书目

《外文笔记》前三卷抄录的法文书一共有六十部——由于《外文笔记》现有目录颇多疏漏,现在只能暂时依照我个人的统计数字。这个统计数字,并不包括那些零星摘录,比如拉马丁的名诗《湖》,比如几段未注出处的古尔蒙的评论,比如从法文报纸上剪下来的片段,而只包括那些正式记录了书名、作者的书。

我将六十部书分为四类,每一类下,按在《外文笔记》中出现的先后排序。

思想宗教类十部:mile Meyerson《论思想之发展》、André Lalande《进化论者的错觉》、Henri Delacroix《语言与思想》、Liviu Rusu《艺术创造论》、朱利安·本达《Belphégor:谈今日法国之美学》、瓦莱里《死物》、古尔蒙《拉丁神秘主义者文选》、勒南《耶稣传》、Antoine de Rivarol《全集(第五卷):思想、论文与警句》、古尔蒙《理念的文化》。

语言学习类一部:J.G.Anderson《正确用词》。

文学批评类十六部:《古尔蒙文选》、Pierre Martino《巴那斯派与象征派》、梵第根《比较文学论》、Fortunat Strowski《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法国文学画卷》、丹纳《拉封丹及其寓言》《龚古尔兄弟日记》、Paul Scarron《滑稽小说》、Henri Massis《评判集》(第二卷)、John Charpentier《抒情诗的演化》、布吕纳介《法国古典文学史》、Louis Petit Julleville《法国语言及法国文学史》、Maxime du Camp《泰奥菲尔·戈蒂耶》、Gustave Larroumet《文学研究及艺术研究》、保尔·布尔热《研究与肖像》、mile Faguet《十九世纪》、维尼《诗人日记》。

文学作品类三十三部:Marcel Prévost《Marie-Des- Angoisses》、Victor Marguerite《伙伴》、Edmond About《残耳人》、都德《达拉斯贡城的达达兰》、皮埃尔·洛蒂《冰岛渔夫》、法朗士《波纳尔之罪》、博努瓦《大西洋岛》、缪塞《作品选》、拉封丹《寓言集》、博马舍《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博马舍《费加罗的婚礼》、拉比什《眼中尘土》、Edmond About《山大王》、Henri Murger《波希米亚生活场景》、法朗士《伊壁鸠鲁的花园》、Marcel Prévost《半处女》、Henri Lavedan《美好的星期日》、巴尔贝·多尔维利《魔怪集》、都德《不朽》、古尔蒙《卢森堡之夜》、莫泊桑《泰利埃公馆》、龚古尔兄弟《热曼妮·拉瑟顿》、Jérme et Jean Tharaud《野马》、泰奥菲尔·戈蒂耶《弗拉加斯上尉》、法朗士《贝热雷先生在巴黎》、夏尔·诺迪埃《魔幻故事集》、奈瓦尔《西尔薇娅》、福楼拜《布瓦尔与白居谢》、福楼拜《圣安东尼的诱惑》、法朗士《苔依丝》、雨果《巴黎圣母院》、Victor Marguerite《假小子》、Charles Monselet《大吵大闹的女人们》。

编目疏漏

《外文笔记》的目录编制,工作繁钜,偶有疏忽不周,可以谅解。

编目遗漏的例子,如,第二卷目录标示,从14页到39页皆为法文书André Lalande著Les Illusions volutionnistes,而事实上,有两部书漏掉了,一是从29页开始的Henri Delacroix著Le langage et le pensée,一是从32页开始的Liviu Rusu著Essai sur la création artistique。

再如,第二卷目录标示,从518页到535页皆为《龚古尔兄弟日记》,而事实上,从533页开始已经是另外一本书,即Paul Scarron著Le roman comique。

又如,第三卷目录标示,从287页到290页皆为龚古尔兄弟的小说《热曼妮·拉瑟顿》,而事实上,就在287页的下端,已在摘抄另一部作品,即Tharaud兄弟俩写的Le jument errante。

还有另外一种情形,是目录上只标示了法文著作,而事实上,其中还掺杂着英文著作。比如,按目录,《外文笔记》第一卷447页到449页为Victor Marguerite著Le Compagnon,但实际上,448页到449页摘抄的是英文小说The Birds on the Rocks,为编目者所遗漏。

还有一些时候,钱锺书只是抄了个书名,也许是为以后查考、采买之用,编目者也把这书名编进了目录,似乎并无必要。具体名目就不在此胪列了。

目录中有个别误植,如第二卷420页为法国小说家阿布(Edmond About)的小说《山大王》,目录中印的书名为“Le Roi des Montagues”,后面的词拼错了,应该写montagnes。

阅读范围及摘录特点

浏览一下上述六十部书的标题,我们不难发现,其中除了一部《耶稣传》略有些史著的意味,整个书目中是没有历史书的。其实非但法文书的情况如此,《外文笔记》的前三卷中一部历史书都找不到。可见,青年钱锺书对史学毫无兴趣,当然,这一不感兴趣也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

此外,法文书里,严格意义上的哲学书也没有。瓦莱里、里瓦罗尔(Antoine de Rivarol)的两本,可能还是当成随笔来读的。

钱锺书对文学批评最有热情,古尔蒙、丹纳、马西(Henri Massis)、布吕纳介、法盖(mile Faguet)等都是名重一时的大批评家,他的文艺观念受这批人的影响其实很深。

文学作品中,许多是名著,不过也有些只好算是流行小说罢,比如带有强烈猎奇色彩的《山大王》、甜俗的《波希米亚生活场景》(后来被改编为歌剧《波希米亚人》),以及曾轰动一时的《假小子》等。

钱锺书对文学作品的摘录,往往别出心裁。比如法朗士的《波纳尔之罪》(《外文笔记》第一卷,483-484页),钱锺书既没有抄学究炫学的段落,也没有抄催人泪下的话语,而是抄了些不无讽刺性的金句。比如小说里,学究波纳尔先生回忆自己年轻时也讥嘲过别的学究,他说:Petit-Radel est un sot, non pas en trois lettres, mais bien en douze volumes。在郝运的汉译本中,钱锺书抄的这一句被译为:“珀蒂-拉代尔是一个傻瓜,不是两个字的傻瓜,而是十二大卷的傻瓜。”(《法朗士小说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4月第一版,136页)原文里sot(傻瓜)一词,由三个字母组成,所以法朗士实际上写的是“不是三个字母的傻瓜”,郝运为了适应中文,稍稍做了变通,改“三”为“两”,出来的效果似乎略逊原文。紧接着,钱锺书又抄了一句:Je vais voir si Dieu gague à être connu,并用中文附注六字——“贵妇临死之言”。这话其实是一位不敬神的老侯爵夫人在临终前讲的,郝运的译本里译作:“我很快就要看到,天主在他被认识以后是否会给人印象好一些。”(《法朗士小说选》,145页)这样译,好像就有些笨了,且有“未达一间”之感。原意是说:我倒要看看,当面拜识,上帝给人的感觉会不会改善一点。

钱锺书是个wordsmith(摆弄文字的巧匠),他读文艺作品的关注点也体现在这些摘抄中了。

与《谈艺录》《管锥编》之关系

《外文笔记》中摘抄的内容,有不少后来成为《谈艺录》《管锥编》的引文来源。

如《谈艺录》第四则谓:“法国Brunetière(即布吕纳介——引者按)以强记博辩之才,采生物学家物竞天演之说,以为文体沿革,亦若动植飞潜之有法则可求……André Lalande:Les Illusions volutionnistes,vii:‘L'Assmilation dans l'art’及F. Baldensperger: tudes d'histoire littéraire,t. I, Préface,一据生物学,一据文学史,皆抵隙披瑕,驳辨尤精。”(《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9月第一版,36页)这里提到的André Lalande的书,就是《外文笔记》里足足抄了十五页的《进化论者的错觉》,专门驳布吕纳介的段落亦在其中。《谈艺录》的这一则,写作时间一定较早,记录的应该是读完此书不算太久时的感想。

《谈艺录》《管锥编》分别引用过古尔蒙编著的《拉丁神秘主义者文选》一次。《谈艺录》补订部分里说:“余尝见中世纪一教士(Fulbert)所撰《贞洁进阶》诗,以醒时见色闻声而不动心等分为五级,以眠无亵梦为最高层,非人力所能臻,必赖基督垂祐,庶造斯境。”(拉丁原文略。《谈艺录》[补订本],453页)《管锥编》则在注释中引及Oden de Cluny之语(《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二版,1005页)。这两位教士的话,俱见《外文笔记》所抄《拉丁神秘主义者文选》部分(分别见于《外文笔记》第二卷,113页及111页)。我猜,钱锺书晚年撰写《管锥编》、补订《谈艺录》之际,一定重读了青年时期所录的这本外文笔记,才会把相关的内容写进书里。

《管锥编》中云:“法国文家高谛叶(Gautier——即戈蒂耶,引者按)自夸信手放笔,无俟加点,而字妥句适,有如掷猫于空中,其下堕无不四爪着地者。”(法文原文略;《管锥编》第二册,548页)注释里写,这段轶事出自龚古尔兄弟日记。我们查《外文笔记》,果然在抄录龚古尔兄弟日记的部分找到了(见《外文笔记》第二卷,520页)。

《管锥编》中云:“李伐洛(即里瓦罗尔——引者按)曰:‘目为心与物缔合之所,可谓肉体与灵魂在此交代。’”(法文原文略;《管锥编》第二册,715页)所注出处,恰好是《外文笔记》中抄录的那本里瓦罗尔《全集(第五卷)》(见《外文笔记》第二卷,605页)。不仅如此,我们在《外文笔记》抄的此段法文后,还看到钱锺书用中文写的“孟子”二字。而在《管锥编》引及李伐洛之前,也刚好引了《孟子·离娄》所谓“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从这种地方,可以见出钱锺书思考方式的某种一贯性。

可以想象,在钱锺书的后半生,身处没有太多外文书可读的环境,他一定不止一次重温过早岁抄录的外文笔记,并在撰作时取资于此。

批语拔萃

在《外文笔记》中,钱锺书多数时候只是抄书、摘句,并不作评论。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写一点评语、批语。有的写在末尾,有的批在书眉。这些评语、批语,有用英文写的,也有用法文写的,间或也写中文,不过中文通常要简省一些。

钱锺书读朱利安·本达《Belphégor:谈今日法国之美学》,抄了六页,在末尾写了一段英文总评:

Salutary attacks on the abuse of Bergsonism. Too much arguing by categories, like Jewry & Feminine Soul. Neither refutation of the Bergsonian esthetique, nor criticism of the works of art producer on the principles of such an esthetique, but simply exposition and condemnation (like Babbitt) with the result that one is always tempted to ask: “Why not?” For the rest, see marginalia.(见《外文笔记》第二卷,54页)

参考译文:对柏格森主义泛滥的有益抨击。论说时过多使用诸如“犹太性”、“阴柔灵魂”之类的范畴。既非对柏格森美学的反驳,又非对以该美学为原则进行艺术创作的作品的具体批评,而只是(像白璧德那样的)阐述及谴责,其结果就是,让人总忍不住想问:“为什么不对呢?”此外各点,参眉批。

钱锺书给这本书加了不少批语,都是用英文写的。针对其中一点,还用了强烈的说法:It will never do!(这样绝对行不通!)结合总评及批语,我们或许可以得出结论,钱锺书对本达此书评价不高。

读完法朗士有名的小说《苔依丝》,钱锺书用英文写了两行评语:

The best of France's novels as a novel. Still irrelevant matters like the discussion “le Banquet”, also too sadistic.(见《外文笔记》第三卷,306页)

参考译文:作为小说,是法朗士的最佳作品。不过还是有些与主题无甚关联的内容,比如对“飨宴”的探讨,而且虐待狂的意味未免过于强烈。

《外文笔记》前三卷当中,法朗士的小说一共出现了四回,数量最多。看来,钱锺书评价最高的,还是最后读的这本描写沙漠苦修士与名妓灵肉挣扎的《苔依丝》。钱锺书嫌它“too sadistic”,可谓一针见血。

《外文笔记》前三卷里,法文批语要少一些,这里只举两处。钱锺书读André Lalande《进化论者的错觉》,在讲“道德之同化”的部分后面加法文眉批:

Il me semble que l'auteur n'a pas su L'Evolution & l'ethique de Huxley,dans lequel le même thèse est soutenu. (见《外文笔记》第二卷,27页)

参考译文:窃惟著者似未知赫胥黎《天演论》中已揭此说。

又如,钱锺书读Liviu Rusu《艺术创造论》,作者提出一观点,谓自然的对象都是给定的(donnés),而艺术的对象都是创造出来的(créés),钱锺书显然不同意这一观点,加了一句法文眉批:

Mais donnés à l‘égard du spectateur! (见《外文笔记》第二卷,33页)

参考译文:可是,(那些艺术的对象)在观者眼中却是“给定的”!

《进化论者的错觉》出版于1930年,《艺术创造论》出版于1935年,距钱锺书阅读之时都很近。钱锺书读这些新的理论书,显得很较真,似乎忍不住要与之辩驳。

中文批注也散见于《外文笔记》,但有一点应引起注意,那就是,有些批语应该是钱锺书后来补入的,而非写于抄录当时。比如《外文笔记》第二卷89页下方批注的“Histoire d'un Merle Blanc:讽刺文人,一merlette以粉自涂,谬托同志,结婚,一日吟诗滴泪,粉去本毕现”云云,明显是晚年的笔迹,不可认作早年批语。

这里只介绍一段可确定为早年记下的中文批语。1922 年,法国作家Victor Margueritte 出版小说《假小子》(La Garkgonne,或译《单身姑娘》),故事讲述一个年轻姑娘得知未婚夫欺骗了自己,就下决心要过独立的生活,当然,过这种生活,性伙伴的数量是不能太少的。小说中颇多情色描写。钱锺书读了这部小说,只抄了寥寥几句,然后写下批注:

Moral Discussions & immoral descriptions:(1)男人在戏院中手淫女人 P.80 (2)破瓜 P.91 (3)杂交野合,阴中有col virginal,不能生育,延医,二手淫之 P.165-175 (4)玻璃房子(chambre de glaces)女子狎妓同性交 P.199-201。(见《外文笔记》第三卷,308页)

钱锺书对文学作品中的情色描写,是一向留意的,这不过是又一个例证而已。胡文辉先生曾写过一篇《钱锺书所谈巴黎风月考》(后收入《人物百一录》),当中就谈到了“玻璃房子”的问题。现在看起来,钱锺书所谈“风月”,未必出于亲历目验,可能只是看书看来的而已。

责任编辑:An Jun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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