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传》,李向东、王增如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5月版
作为中国文学史、思想史上不可逾越的人物,丁玲在中国现代女作家中有着无法取代的地位。以文学成就而论,其早期女性意识强烈的文学作品,以及中后期部分一任天性的写作,都显示出独特的个人印记。而其在“文艺为政治服务”思想指导下的创作,又是研究革命时期文学作品时无法回避的标本。在思想史上,丁玲的重要性更是难以取代:延安时期因为随笔《三八节有感》,小说《在医院中》与王实味一起受到批判;1955年因为“丁陈反革命集团案”留下所谓“历史问题”蒙冤受屈;上世纪70年代末重返文坛后又由右转左……凡此种种,都使得丁玲研究持续不衰,有关丁玲的话题络绎不绝。
周扬为什么“卡”丁玲
尽管男女之情在丁玲的人生中颇为丰富,而且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但是,对于丁玲真正称得上波澜壮阔且曲折坎坷的一生而言,革命与文学才是主旋律。从参加革命,到1986年去世,丁玲都以一个忠实的革命者自居,并且对于自己在革命中遭受的磨难虽九死而不悔。自延安时期之后,她以笔为旗,忠实贯彻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思想,创作出一系列的文学作品,并在晚年以前辈作家的身份一以贯之且指点江山,引发了广泛争议。
在丁玲的一生里,始于上世纪50年代的“丁陈反革命集团案”,以及所谓的“历史问题”深深影响了其人生最后的30年。也为其最终形象的定格留下了一个复杂而多面的印象,更给后人留下了许多难以索解的谜底。
作为丁玲最后的秘书,《丁玲传》作者之一王增如在史料的掌握上显然有着其他人难比的优势。此前,她已经与丈夫李向东合作出版《丁玲年谱长编》、《丁陈反党集团冤案始末》、《丁玲办〈中国〉》,并有专著《无奈的涅槃——— 丁玲最后的日子》面世。较之其他的丁玲传记,李向东、王增如的写作透露出更为丰富的历史信息。例如,书中披露江青促成《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出版即是一例。
对于丁玲本人而言,《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可谓其当时最为重要的创作。这部作品动笔于1946年11月初,1947年9月完成,丈夫陈明和其他人帮忙誊抄复写。这部作品,指导思想即“文艺为政治服务”。书稿尚未完成,丁玲即将书稿给周扬,希望这位文艺理论家,掌管华北解放区出版大权的晋察冀中央局宣传部部长能提些意见。10月初,丁玲在阜平县广安镇参加晋察冀中央局召开的土地会议,听到彭真在发言中不点名批评她有“地富”思想,而丁玲打听到的情况是,这是周扬在土地会议主席团院子里说的。对此,丁玲很生气,觉得周扬以一种既不坦诚又不友好的态度对待她的小说。有意见不当面讲,反而上升到政治原则高度,在高级领导干部中间扩散。1948年5月,丁玲从周扬下属柯仲平处获悉,周扬说这书不能出版。6月,丁玲在建屏西柏坡与胡乔木、江青都谈到了自己的小说,她还在6月19日与周恩来彻夜长谈(周扬1955年曾在作协党组扩大会上对丁玲说,“你到建屏去告了我很多状!”)。艾思奇、萧三和江青都看过小说,并在1948年7月向中宣部建议由华北局宣传部出版,胡乔木、陆定一都表示同意之后,周扬仍不肯出版。江青看过《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之后,评价甚高。8月,这本书在东北局出版。
据陈为人著作《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中黎辛的回忆,延安时期的周扬和丁玲之间不算和睦。从文学影响说,丁玲更大;从党内地位说,周扬更高。1979年,复出之后的周扬在接受美籍华人记者赵浩生的访问时曾说:“当时延安有两派,一派以‘鲁艺’为代表,包括何其芳,当然是以我为首。一派以‘文抗’为代表,以丁玲为首。这两派本来在上海就有点闹宗派主义。大体上是这样:我们‘鲁艺’这一派人主张歌颂光明,虽然不能和工农兵结合,和他们打成一片,但还是主张歌颂光明。而‘文抗’这一派主张暴露黑暗。”众所周知,丁玲因为杂文《三八节有感》,小说《在医院中》而受到批判,只因毛泽东保护才得以过关。1951年春天,周扬开绿灯的电影《武训传》受到毛泽东的批评,他兼任的中央宣传部文艺处处长一职,在胡乔木的提议下由丁玲担任。1954年12月,以周扬为团长,丁玲、老舍为副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去莫斯科参加第二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在这次会议上,丁玲受到了爱伦堡等苏联人的礼遇,而周扬却受到了冷落。次年,周扬就在“丁陈反革命集团案”中将丁玲打落马下。
以《丁玲传》披露的事实来看,周扬卡着不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两人真正结怨且不可化解的开始。江青以其特殊身份阅读《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并促成其出版,可谓丁玲与周扬纠葛中的一道分水岭。显然,最后仍以丁玲冲破周扬的刻意刁难而告终。而丁玲在著作不能出版的情况下,越过周扬直接联系上级得偿所愿,这势必导致周扬的忌恨。而后来的事件,更直接导致了政治上的纷争。
而《丁玲传》也对周扬卡着不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原因之一,就是周扬作为晋察冀中央局宣传部部长,更欣赏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周扬1946年7月在张家口丁玲主编的《长城》创刊号发表了《论赵树理的创作》,并在8月26号延安的《解放日报》转载,并称其为“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创作上实践的一个胜利”。由于他的因素以及郭沫若、茅盾的推介,赵树理在国统区名声大震。1947年7月下旬,晋冀鲁豫边区召开文艺座谈会,8月10日,《人民日报》刊登陈荒煤的文章《向赵树理方向迈进》,称赵树理的创作精神及其成果,实应为边区文艺工作事件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具体方向。在此前后,解放区出版社编印了多种赵树理创作的评论集。李向东、王增如据此分析,“以周扬的眼光,一定能认识到这部小说在反映土改的广度与深度上的巨大价值……他以赵为标准衡量丁,只能‘扬赵抑丁’。”
从常情推测,丁玲是作家,周扬是领导文艺的官员,两人之间并不存在文学作品上的竞争关系。但是,一旦不同风格的丁玲作品产生影响,超过周扬树立的标兵,这无疑是周扬所不愿见到的。正因为如此,周扬卡着不出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就有了充分的理由。然而,就丁玲而言,自己倾心创作的作品被主管领导刁难,无论如何对自己不公平,于是越过周扬直接找更高层领导。应该说,这样的分析可为一家之言。
解放初期并未冷淡沈从文
同样具有解释力的还有1949年解放之后丁玲对沈从文的态度。李辉《沈从文与丁玲》、傅国涌《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中都提到沈从文1949年3月28日自杀的事件。一些亲历者的回忆显示,此时的丁玲以胜利者的姿态自居,对于国统区知识分子态度傲慢。此前,因为郭沫若在火药味十足的文章《斥反动文艺》中,将沈从文归为“粉红色的知识分子”,沈从文压力巨大。刘祖春《忧伤的遐思》一文称,1949年3月上旬的一天,沈从文到北池子找到老朋友丁玲,希望得到帮助,丁玲态度冷淡。
而《丁玲传》显示,丁玲1949年3月尚在沈阳。6月8日抵达北平,6月10日就去看望沈从文,半月后又约了何其芳再次看望。书中引用了学者解志熙的研究成果,称沈从文曾与小姨子有过一段暧昧关系,导致家庭出现感情危机,张兆和要离家,她最好的朋友卞之琳也对他责难。1949年8月,沈从文给丁玲写了一封3000多字的长信。张兆和5月10日进华北大学,沈从文担心学习结束后她会弃他而去。冬天,张兆和被分配到北师大附中做语文教员。
《丁玲传》进一步陈述,1950年4月,沈从文到华北人民大学学习,9月去颐和园云松巢看望丁玲。第二年秋天,他把自己的学习总结交给丁玲,作为自己的公开表态在报纸发表。这篇文章名为《我的学习》,发表在11月11日的《光明日报》上。沈从文去四川土改前,曾向丁玲征询注意事项。丁玲在1950年11月为《胡也频全集》写的序言《一个真实人的一生——— 记胡也频》中,回忆了沈从文和他们曾经的友谊。1952年11月,沈从文将小说《老同学》寄给丁玲,并向丁玲借钱,丁玲立刻让人把钱送去。1955年11月21日,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工作遇到困难,请丁玲帮助,并希望见丁玲一面。此时,中国作协已经开过了批判“丁玲陈企霞反革命集团”党组扩大会,丁玲不便会见沈从文,次日就写信给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刘白羽和秘书长严文井,并把沈从文的信转给他们处理。
但是,《丁玲传》无法解释另一个问题,即便1949年后,两人仍有交往,但这种交往是属于朋友间的相互关爱,还是熟人找来无法推脱的人际应对?两人的交往是平等的相互尊重,还是一方颐指气使,一方因失势而不得不有所攀附。这些疑问,仍需一一辨析。对于晚年的丁玲暗箭伤人,两次撰文攻击沈从文,《丁玲传》将其行文放到了当时的历史语境下做了解读。
丁玲1980年在《诗刊》第三期发表《也频与革命》,在1981年第一期《文汇增刊》发表《胡也频》,两次不点名攻击沈从文。根据李辉的研究,丁玲明知道此举对沈从文“不人道”,但她仍然这样做了。对此,《丁玲传》的解释是,当时,丁玲正在谋求彻底的平反,而周扬等人死死抓住“历史问题”不放。一对日本汉学家拿来的沈从文旧作《记丁玲》、《记丁玲续集》,恰恰关涉曾经与丁玲同居的冯达,而此人正是丁玲“历史问题”的关键人物。另外,沈从文在旧作对于胡也频和丁玲从事革命活动居高临下的视角,也让此时的丁玲怒不可遏。于是,丁玲将满腔怒火发泄在沈从文身上。
在我看来,此事还可做另外的解释:此时的丁玲,对于掌权的周扬及其宗派不敢直接发难,于是借攻击沈从文表达自己对革命的忠诚。此举纵“不人道”,但从利害关系而言却有很大的合理性:沈从文无权无势,丁玲即便伤害了他,无非只是宣告几十年友谊的结束。相对于自己近30多年遭受的冤屈,这一代价无足轻重。
此外,《丁玲传》中披露的一些历史细节颇耐人寻味。例如,1944年6月初,一个中外记者参观团到达延安。重庆《新民报》主笔赵超构与丁玲有一段对话(322页)。
问:听你们说,这里是没有检查制度的,而你们最近的作品又如此之少,这种情形,我觉得很难解释。
答:最初你们查问延安有没有检查制度,我就觉得十分惊异。因为我到延安以来,一向没有这种经验,一经问起,反觉奇怪。至于作品的稀少,是因为多数作家埋头学习的缘故,并不是受了什么限制的结果。
问:我相信,在形式上你们是不受检查的,事实上在延安谈检查制度是无意义之事,因为你们只有一家报纸,出版机关也只有一家解放社,你们的稿子只能向一个地方送。那么,解放社和《解放日报》的主编就可以全权处理你们的稿子了。
答:依我的经验说,编者不等于检查官,我们现在虽然只有一家报,但如果愿意办刊物,是可以不受限制的,只要有兴致,用不着什么手续。
史料选择为尊者讳
尽管《丁玲传》是作者多年的结晶且史料丰富(例如,首次披露了一些录音整理资料)。但是,在史料的选择上,存在着明显的选择性与偏向性,颇有为尊者讳的意味。
比如,根据沈从文晚年学生王亚蓉的回忆,丁玲1981年在湖南文联公开演讲还说沈从文是反动作家,她当时就想写文章反驳,被沈从文制止。公开演讲听众甚多,丁玲写了两篇文章攻击沈从文不算,还在公开演讲时如此为沈从文“定性”,这一事实可为沈从文、丁玲关系破裂的重要研究资料,《丁玲传》中一字未提。
从1979年丁玲复出直到1986年去世,一直与丁玲保持着很好关系的杨桂欣,是她晚年身边的人之一。杨桂欣在《“我丁玲就是丁玲”》、《毛泽东与丁玲关系始末》等文章中曾谈到,1952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江青曾向丁玲传达毛泽东的邀请,请她去中南海吃午饭。此时,江青和丁玲都在中宣部任职。当天吃完午饭后,毛泽东叫了一条船在中南海上游着,和丁玲聊天。毛泽东问丁玲对周扬的看法。丁玲一个劲儿说着,“全都是说周扬的缺点,当然都是以事实作依据的,只谈具体的情况和我自己的看法。”听着,毛主席突然问丁:“周扬总还是有些优点吧?!”……学者徐庆全曾出版研究“丁玲陈企霞反革命集团案”的专著,他引用黎辛、康濯的回忆考证,此事应该属实。但是,丁玲去世以后,其丈夫陈明作为“改家”,为维护丁玲的完美形象,修改了很多有关丁玲的史料。
与周扬的恩怨,导致丁玲近30年吃尽了苦头。不难看出,这一史料属于两人相争中的一个重要细节:它说明丁玲在最高领导面前“告了周扬一状”。这一史料,既有丁玲身边人的记录文章,又有两人的佐证,可见值得信赖。然而,《丁玲传》中却并未使用。
除了史料选择的为尊者讳之外,《丁玲传》还有意说明,丁玲晚年的思想并不“因循守旧”。书中引用的事实是,白桦的《苦恋》改编成电影《太阳与人》后,黄钢在《时代的报告》出版增刊发表《这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诗”》,丁玲反对黄钢“打棍子”的批评方式。但是,这完全不足以说明丁玲的思想当时在与时俱进。书中相反的例子却是,“文革”刚刚过去“伤痕文学”吹响了反思“文革”,呼吁思想解放的号角,其作用极其巨大,读者普遍欢迎的时候,丁玲却对此旧调重弹,继续声称“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她主张作品“不要写得哭哭啼啼,悲悲切切,灰心丧气,不要把整个社会写成一团漆黑,毫无希望,令人丧失斗志,而要把处在苦难中的人物写得坚定、豪迈、泰然,把他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写得亲密、庄重、神圣、无私。”丁玲自己这么说当然没有问题,而事实却是,她以此为标准,公开批评了很多同辈及后辈作家的作品,在思想上表现出明显的僵化与滞后。在这一点上,《丁玲传》的辩护显得苍白而笨拙。
传记的写作需要对传主保持一定的距离,并将其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下进行审视和观察。过多的温情和敬意,甚至在史料选择上的偏向无疑将损害其客观性。一部优秀的传记,不仅可以描绘出传主丰富的经历,感情和鲜明的个性,更能够使读者借助人物的经历而认识历史的复杂。遗憾的是,《丁玲传》并没有做到这些,且明显缺乏思想的深度和史识。但是,本书提供的史料,却不失为丁玲研究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