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满字的空间》 毕飞宇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年6月出版
《祖宗》于1993年刊发在《钟山》上,实际的写作时间则是1991年。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才发表,是因为那时候我还处在退稿的阶段,一篇小说辗转好几家刊物是常有的事。
1991年我已经结婚了,住在由教室改造的集体宿舍。因为做教师,我不可能在白天写作。到了夜里10点,宿舍安静下来了,我的太太也睡了,我的工作就开始了。
《祖宗》写的是一位百岁老人死亡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我闲聊的时候听来的,我的来自安徽乡村的朋友告诉我: 在他的老家有一种说法, 一个人到了一百岁如果还有一口的牙,这个人死了之后就会“成精”,是威胁。
1991年,中国的文学依然很先锋,我也在先锋。先锋最热衷的就是“微言大义”—— 我立即和一位百岁老人满嘴的牙齿“干”上了。和大部分先锋小说一样,小说用的是第一人称,“我”进入了小说,进入了具体的情境。
但是,很不幸,就在百岁老人的生日宴会上,“我们”发现了一件事,老人的牙齿好好的,一个也不缺。这是一个骇人的发现。一家人当即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把老人的牙拔了。牙拔了,老人也死了,然而,不是真的死。等她进入了棺椁之后,她活过来了,她的指甲在抠棺材板。一屋子的人都听见了,谁也不敢说话。吱吱嘎嘎的声音在响。
《祖宗》所关注的当然是愚昧。这愚昧首先是历史观,我们总是怀揣着一种提心吊胆的姿态去面对历史,所以,要设防。拔牙也是设防。愚昧的设防一直在杀人。
——还是不要分析自己的作品了吧,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是我写拔牙那个章节。不知道为什么,写这一节的时候我突然害怕了。是恐惧。我感受到了一种十分怪异和十分鬼魅的力量,在深夜两点或三点,恐惧在我的身边摇摇晃晃。我还想说,恐惧是一件很古怪的事,如果恐惧发生在深夜两点或深夜三点,这恐惧会放大,无限放大。我的写字桌就在窗户的下面,就在我越来越恐惧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窗户上的玻璃骤然明亮起来,四五条闪闪发光的蛇在玻璃上蠕动——它是闪电。随后,一个巨大的响雷在我的头顶炸开了。回过头来想,这一切在事先也许是有征兆的,我没有留意罢了。巨大的响雷要了我的命,我蹲在了地上,我的灵魂已经出窍了。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太太叫醒,惊慌失措。我太太有些不高兴,她说,响雷你怕什么?响雷我当然不怕,可是,我怕的不是这个。是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
在后来的写作岁月里,我再也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件。我想说的是,在具体的写作氛围里,你是一心一意的,你是全心全意的,你的内心经历了无限复杂的化学反应,你已经不是你了。内心的世界它自成体系,饱满、圆润,充满了张力。但是,它往往经不住外在力量的轻轻一击,更何况电闪雷鸣。
在写作状态特别好的时候,你其实不是人。你能感受到你在日常生活里永远也感受不到的东西,这也是写作的魅力之一。
(本文选自毕飞宇《写满字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