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荐 | 双推计划:常销书 在榜畅销书 推荐畅销书 | 获奖图书

张充和:一曲微茫度此生

146732845655732986

146732845678756502

张充和自书《寻幽》中的联句,私人收藏

一年前,百岁人瑞张充和先生驾鹤西去。一年后,三联书店出版了白谦慎编的《张充和诗文集》,共收诗词220余首(其中友人唱和诗词30余首)、散文60余篇。目前,这是收辑最全的张充和文学作品集。充和生前曾声言,自己这辈子无意于以著作传世,随兴而至写下的东西,随写随丢,“不自收拾”。这本《诗文集》是旅美学人白谦慎在张充和先生之友人、诗人卞之琳,作曲家弟弟张定和,在十几年前分别蒐集充和散落各处的散文小说和旧体诗词,各自编目整理,定和甚至亲手抄录了百来首“充和诗词”,装订成册的基础上,经其多方寻觅补充、考订编排,最后纂集合编而成。这个过程竟至数十年,经历两代人,难能可贵。

我的幼年

告诉我幼年生活的只有“忆”,它并且还告诉我那时的生活虽然很平淡,和别的孩子一样,但是比较现在的生活要有味得多、温暖得多;在当时并不感觉到有味或是温暖,这才是真正的有味和温暖;因为在不知不觉中的好处,是再也感觉不到的;除非在现在才这样感觉着。然而现在假使和那时同样的在不知不觉中的有味和温暖,又何尝会感觉到那时的有味和温暖呢。

四岁时,外面来的客人们问我说:“你是谁生的?”我总是答一声:“祖母。”他们总是大笑一阵,我只是莫明其妙的望着他们,心里说:“这有什么好笑?难道你们不是祖母生的,还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我一直不晓得祖母而外还有什么人。

在花园里,站在祖母面前,没有祖母的手杖高,祖母采了四朵月月红——花名,戴在我的四条短的发辫上,因为花园里没有镜子,我只得向地上看我的影子,只见牛角似的发辫每个上面添了一朵花的影子,我欢喜得直跳跃起来。我跑到许多深草处寻找野花和奇异的草,祖母向我说:“孩子,丛草处,多毒虫,不要去!快来!你乖,来!我替你比比看,到我的手杖哪里?”我跑了去,祖母替我比一比,然后叫我拾一块碎碗来,在手杖上刻了一个痕,又向我说:“今年这样高,明年就有这样高,后年就和手杖平了。”我开心极了,一心就想长到祖母的手杖高。书房窗外两棵梧桐树那样高,秋深了,梧桐子时而落了下来。我在读《孟子》:“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虽有此,不乐也。’先生,我要小便去。”先生允许了,我便一溜烟的跑了出来,满院的梧桐子,我拾了许多,袋袋里满了,又装些在套裤筒里,在外面打了一个转,又回到书房里去,先生给我瞒过去了。晚上总是我先睡,祖母看着佣人替我脱衣,有时也亲自动手。今天也是这样,脱到套裤时,“哗喇喇”一阵响时,桐子都落下来;我心里有点着慌,怕祖母责备,哪知她还笑了一声说:“生的吃不得,明天我叫他们拾些来炒熟给你吃,以后不要拾了。”啊!祖母,你哪知我骗了先生呢?!

葡萄架下一张方桌,我坐在祖母怀里,手伸在几本书上,给一个戴宽边眼镜的医生在试脉,佣人拿了电报来,祖母看了电报就老泪横流了;医生去了,祖母把我的一条红花夹裤翻了过来,里子是白色的花布。祖母又把我搂在怀里,眼泪不住的流着,带着颤抖音调向我说:“乖乖,你从此要做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了!……你要好好地听我话,你……母……亲是个好媳妇,……以后,……再也没有她……她了!”我这才晓得我另外还有个母亲,但是在我晓得有母亲时,母亲已经死了,我看见祖母也哭得那么利害,我也跟着哭了,祖母又拍着我说:“孩子,乖乖,不要哭,你不是说你是我生的吗?你是我的孩子,我爱你!你不要哭吧。”祖母又叫佣人把我抱回床上去,说:“这里有风,哭了不好,怕病才好又要被风吹坏的。”现在我已长得比祖母的手杖要长一尺多了。祖母墓上的草,我以为一定不会有毒虫的。假使现在要有人问我:“你是谁生的?”我还要说:“祖母。”不过,我明白还有一个,也是生我的,叫做“母亲”,因为她们都爱我的。我看见每个小孩子的母亲或祖母总是爱他们的。我似乎时常听见祖母的声音说:“孩子,丛草处,多毒虫,不要去!”

《仕女图》始末

郑肇经(1894—1989),字权伯,号泉白,泰兴人,是个功不可没的水利专家,教学、写作、领导及参加各项水利工程。抗战期间是水利工程实验处负责人。实验处在沙坪坝,办事处在上清寺聚兴村。因他一只小腿是假的,行动尚可,跑警报不行,所以防空洞进口就在他办公室中。同尹默先生曾家岩住处很近,交往人物也大都相同。他喜收集书画、古钱、图章。书房很大,有一张二三寸厚、光可鉴人的大书案,笔砚精良,明窗静(净)几,与尹默先生的小书桌大有悬殊。凡是他的书画朋友都喜欢在他书房,即使不写不画,也喜欣赏他的文物,警报时又可随时进防空洞。

我因他同乡丁西林先生介绍而认识的。第一次见面,他就摆出《史晨碑》来考我。以后熟悉了,一到他处,总是涂涂抹抹的乱写写字。凡是尹默先生要我临的碑帖,他都借给我,还送我一本《孟法师碑》,至今犹存。以后他在《桂之华轩诗集》中,发现他舅舅朱盘铭在我曾祖张树声幕府中三年,于是又深了一层世交友谊,我的弟弟们以及亲友,他都招待。1944年6月4日,我因要进城到陕西街丝业公司去排戏,由北碚乘车,路经歌乐山看尹默先生。他随手在一小纸条上写了一首近作七绝,诗为:

四弦拨尽情难尽,意足无声胜有声。今古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

车到上清寺,照例直到泉白先生书房中,他人不在,我就把沈先生的诗拿出来看。忽然想起,画人物,一定是眼最难,既然是“合眼”,就随手先画眼线,再加眉鼻口。正在此时,泉白进来,我正预备塞进字纸篓中,他说:“别糟蹋我的纸,让我看了再甩。”他看了沈先生的诗,又看看画说:“要得要得,加上脸形同头发。”我哪里会画,平时连人物画都看得不多。凭着他指指点点,将头画成。忽想起排戏时间将到,站起就走。他说:“不行,不行,还有身体同琵琶呢!”我匆匆画几条虚线条塞责。他逼我抄上沈先生的诗,同上下款及年月日。并且说:“真是虎头蛇尾,就算头是工笔,身是写意。琵琶弦子全是断的,叫她怎么弹呢?”我说:“我老师不是说的‘意足无声胜有声’吗?”于是一溜烟就跑了。

过些日子我又去看他,画已裱起,挂在书房里。有沈先生、汪东、乔大壮、潘伯鹰等题词。又把我五月间写的《牡丹亭》中的《拾画》也裱上。次年在画的绫边上又加了姚鹓雏同章士钊的题词。

战后他回南京,此画仍挂在他的书房中。1949年我来美,只通了一封信,便音问断绝了。

1981年我们才开始通信。在6月30日信中有一段:

……我处所有文物图书及字画等等荡然无存,你写的字和画的仕女轴、图章当然同归于尽。所以希望你再写点字给我。如赠我几句诗词,尤为感荷。我年已八十有七,更希望你同汉思能回来看看……现在画轴和照的底片都散失,你写的一段曲词也没有了。你写回忆录不要忘记这件事。

同年9月5日信:

……充和画的仕女图,如能复印一两份给我,尤为企盼。原来的字太小,能放大一些更好。当年题词诸人多已作古。在复印照片上再题几句,是最好的纪念品,当什袭珍藏。(作者引述两通郑函,个别字词有变动。——编者)

我将仕女图照片放大,系以小令三首寄去,词为:

菩萨蛮

嘉陵景色春来好,嘉名肇锡以“充老”。案上墨华新,诗书绝点尘。鸦翻天样纸,初试丹青指。翠鬓共分云,何如梦里人。

同上

画上群贤掩墓草,天涯人亦从容老。渺渺去来鸿,云山几万重。题痕留俊语,一卷知何所。合眼画中人,朱施才半唇。

玉楼春

新词一语真成谶,谶得风烟人去汉。当时一味恼孤桐,回首阑珊筵已散。茫茫夜色今方旦,万里鱼笺来此岸。墨花艳艳泛春风,人与霜毫同雅健。

1983年秋去南京看泉白,他端坐在小书桌前,萧然一室。笔砚文房,全不似当年。夫人过世,女儿海扬照料他的生活。见到我们,无限的高兴。他用德语同汉思交谈几句,便取出仕女图照片,向着汉思,先指照片,再指指我,又自指说:

“这上面的人物,只剩我们两人了。”他微微笑着,却有无限凄楚。关于沈先生的抱屈含冤,他是知道的。他自己更不必说,直到1988年他仍旧锲而不舍地专力于水利,经过一个最愚蠢、最残酷的程途,他变得更坚强于他的本行,仍写作、调查、带研究生,直到逝世以前。他90大寿时,我送贺诗:

百战洪流百劫身,衡庐闭户独知津。慧深才重成三立,如此江山如此人。

1991年5月24日,我的姨侄周晓平来电话说:

“现在苏州在拍卖你的《仕女图》,你要不要?”我不加思索地说要。他说:“现在无锡有一团体要想买,苏州也有人要,你得快办此事。”我于是委托在苏州的五弟寰和全权办理:把《仕女图》的照片传真过去,说画原是我在四川画的。5月底拍卖,居然为我所得,因五弟的孙儿致元,是广告公司负责人,他见到画上有我名字,又与拍卖行有交,才能得到此画。再者无锡人、苏州人也没提高价钱,照原标价加佣金,就买回了。

《仕女图》由我大姊的外孙和鸣由苏州带到我处,未展开前,一眼看到题签上写:“章士钊题张充和仕女轴”,是行书带章草笔法,写得非常好。签条下有一红框格纸片中,写一个“留”字。在画轴一头印“南京文物公司”。又写“章士钊题张充和仕女”。另一头写“苏州东方拍卖”字样。不知是卖了第二次,还是南京转苏州来卖的。

我以为50余年,又曾经动乱,一定破旧不堪,及至挂起一看,纸色如新,同50多年前完全一样。再细看时,是重裱过的。姚鹓雏和章士钊题词的原绫边,已是暗黄色。重裱时是挖绫。每一条字外围是条虚线,非常细致。中间仕女与诸家题词都一如昔日的干净光彩,尤其几方图章与朱唇相映成趣,过去都未曾想到。此时如泉白尚在,我是一定还他。因为他一再提到,一再思念那画上的朋友,一再要我珍重那个时期相聚的情景,一再要我写此回忆录。这幅画,偶然得来,既失而复得,应该欢喜。但为谁欢喜呢?题词的人,收藏的人,都已寂寂长往。没有一个当时人可以共同欢喜。有朋友说,这幅画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应该有几句诗。我的喉头哽哽的,心头重重,再也写不出。连这小记,都不易于下笔。

责任编辑:曹宇

分享到:

主办单位:中国出版集团公司 网站维护: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京公网安备 11010102002203号 中国出版集团公司 2009,All Rights Reserved 京ICP备12053001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