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与光

《疼痛》是赵丽宏先生最近的一本诗集，它在两个方面迥异于作者之前的诗，一是主题的集中性，二是诗意的内倾化。

《疼痛》由五十一首短诗构成。《脊梁》《舌》《脚掌和路》《疤痕》《发丝》《指甲》《声带》《泪腺》……即便单从题目也能看出，这些诗大多数都通向身体，是对身体局部的细微观察，而这些观察又不断与时间相联系，是一个人的肉身在时间中被目睹的变化，从健壮到衰老，以及，在不可重现的出生和尚未到来的死亡之间的撕扯。

现代诗中的“身体”，往往是和快乐的欲望联系在一起，并关乎行动和政治，但我们在《疼痛》中所遭遇的身体，则更接近于蒙田式的面对注定衰朽自我的沉思与静观。如果说，某种汉译普希金式的明快流利的抒情特质，主导了作者之前数十年的诗歌，那么，在中国人传统的耳顺之年过后，他的诗作却隐约呈现出一种属于他自己的晚期风格，一种对于不安、晦暗和分裂的向内凝视。

作者有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诗意》，曾被作为中学语文的阅读材料，他说，“诗意，是活泼的生命在生活中发现或者创造的一种情调……不一定非要用分行押韵的文字写诗，我们都可能成为诗人。当你面对辽阔的世界高扬灵魂的旗帜，当你无拘无束地让发自内心的欢笑、歌哭、呐喊和叹息在人海中激起回声，当你的心弦因真情的呼唤而颤动……”，我们在此，可以听到一种浪漫主义诗学的回声，它强调激情，强调个人主观上的无限可能，强调对于言词表达的信赖，但在《疼痛》中，这些都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我时常被疼痛袭扰

却并不因此恐惧

——《疼痛》

一种向外捕捉诗意或是用诗意覆盖外部世界的激情，被固定而有限的具体感觉所取代，这种感觉就是疼痛，肉身的疼痛。也可以说，疼痛让作者重新理解诗意，从拥抱世界转向关心自己，他隐约回到了一种古典主义的诗学态度，但与此同时，他却也无法像一个古典主义者那般对个体生命报以峻冷的哀矜，他还是满怀期盼。

是无微不至的隐痛

每一处疤痕中

都会生出扑动的羽翼

——《疤痕》

他把向外的目光收回来，审视自己实实在在的疼痛，和从中产生的新的可能性，这是沉思者面对的可能性，一切过去看似确凿坚固之物烟消云散，但他不再急切地寻找答案，而是仅仅记录这些过程。

抬脚跨过一个门槛

却走进三个不同的空间

——《同时走进三个空间》

身体感受现在，灵魂感受过去，而思绪飘向未来。这种分裂在《疼痛》中时时刻刻存在，这种分裂，让作者的音调变得犹疑、低徊、暗淡，但在这样的犹疑低徊暗淡中，一些新事物正在产生。疼痛造成分裂，分裂使得作者曾经完整的抒情主体开始解体，于是某种个人化的感伤和欢乐都被离弃，随之而来的，是将自我作为注定流逝的物和世界的一部分，加以审视与感受。

逆光行走时

光变得有了质量

从背后推我向前

——《暗物质》

你垂直在黑暗中

成了一根耀眼剔透的柱子

像是燃烧的水晶

又像是寒冷的冰

你通向自由吗

通向可以展开翅膀的天空吗

——《一道光》

于是，在疼痛的身体感觉之后，我们发现，光，自然而然成为这部诗集的另一个主角。某种程度上，《疼痛》可以视为作者漫长诗歌写作生涯中的一次深深的后撤与收缩，从中我们可以看见他对自我的回视和对死亡的眺望，他邀请死亡进入他的作品，并将自身集聚成一束更为有力的向死而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