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年初,王安忆在《天香》之后,时隔四年推出长篇小说《匿名》,分作上、下两部,洋洋三十五万字。转眼,一整年过去,文坛内外对于这部小说的评论也好,读解也罢,俱是寥寥。似乎,王安忆这部“特别用力”写成的长篇小说,应了这作品的名字,正处于某种匿名的、少人问津的尴尬之中。
这样的“冷遇”,或许并不在作家本人的意料之外。《匿名》的写作用了两年五个月,写成后,王安忆将它交给内地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知名纯文学杂誌《收穫》以及台湾麦田出版社,却许久没有收到回音。那些熟悉王安忆作品的文学编辑们,蓦地见到一个全然不同的王安忆,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这部三十五万字的小说终于在《收穫》上连载,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当时,王安忆破天荒开了一场新书发布会,解释自己的创作初衷。
王安忆的“醒世之作”
新书发布会上的王安忆很谦虚,称自己在酝酿及写作本书的过程中一直很忐忑,担心这样一场写作上的创新没有前途,担心读者不习惯见到她丢开延续三十多年的写实主义创作风格。虽然忐忑,可王安忆仍然坚持写成此书,可见她对于此番文本实验的执著。许多读者欣赏于这位女作家在六十二岁的年纪,仍能果断尝试新鲜,我却觉得王安忆的执念绝不仅仅局限在个人写作风格上的某种突破,而是想为中国当代文学增添一个许久未见的范本。这才是她的志向所繫。
王安忆写作《匿名》的初衷并不难理解。而今的内地文坛,的确充斥着过多快餐式、浅尝辄止的作品。那些虚构或非虚构类别的著作,往往有一个颇为吸引眼球的标题,内里也时常是哗众取宠的模样:段落短且多,标点要么氾滥要么乾脆隐身不见,书中情节来来回回不外是那几种既定的煽情套路。小说在当下,总不免沦为“今日读毕明日弃”的速食文本,它背后曾经隐藏的哲思、情感与事理,也大多消解在那些貌似新鲜抢眼、实则虚浮应和的样式及风格中。从这一角度看,《匿名》可谓是王安忆的一部“醒世之作”,用意颇为真诚,几乎到了苦口婆心的地步。作者尽可能地将书中段落写得长而舒展,尽可能地多用些不那么口语化的词句,甚至不惜翻阅《辞海》,只为找到一个优雅的、能够顺畅达意的单词。
旁枝频繁 影响叙事
因了写作的“用力”,阅读《匿名》之于读者,也变为一件“用力”而近乎“吃力”的事情。阅读的费时与费力,或许正是写作者期待见到的结果。她试图藉由这样繁复绵延的文本,挑战读者的耐受力,帮助互联网速读时代的受众,又找回耐心与安宁的阅读经验。在我看来,王安忆严肃写作的立意并无不妥,只是像她这般的铺排、迂迴与折转,的确锻炼了读者的耐性,却也令到《匿名》的文字呈现出一种啰唆与絮叨的观感。有时,明明一句话甚至几个字便能讲清楚的事情,作者偏偏要用数段甚至数页的篇幅。比如,在书的上半部,男主角莫名失踪后,他的太太忧虑辗转,虽无心操办年货,却也不得不为应付亲友而亲自做些平素拿手的鱼圆(又称鱼丸)。从鱼市买鱼到回家煮鱼圆,作者不厌其烦地用去将近五页的篇幅讲述。然而,男主角太太做鱼圆这件事,一来对于描摹人物性格并没有多少帮助,二来对于情节推演也没有太大效用,只不过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旁枝。全书看下来,类似的旁枝不断出现,过于频繁地在故事主线中穿插,未免影响了叙事本身的完整与流畅。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成名作《长恨歌》中,王安忆已然表露出对于细节的热衷。上海老城的屋瓦与草木,经了她细腻优雅的笔调写出来,自是韵味十足。然而,从《长恨歌》、《米尼》和《上种红菱下种藕》等描摹沪上与江南的文本中一路延续而来的叙述笔调,在情节更硬健些的《匿名》中出现,却显得不那么应景与熨帖,甚至予人自说自话、过度耽溺于细节的感觉。如果说写作者试图透过《匿名》中耐心且真诚的书写,实现对于当下某种虚浮潦草文本的反拨,那么这一场“用力过猛”的反拨却未能达到读者期待的效果。那些繁复的词语并未将受众导向更深层次的思考,有时反而成了牵绊。读者走着走着便忘记来处,迷失在一片词语砌成的迷雾中,显得渺小且孤单。
书中频繁出现的二元对照,或许是王安忆所谓《匿名》文本实验性的另一处来源。上半部的城市与下半部的山野对照,上半部男主角在上海这座城中的消失与下半部他在一处名为“林窟”的山野中重生对照,下半部有了新名字的男主角“老新”与病孩子的对照,等等。连这名字里,也有对照的影子。老新,又老又新,看似矛盾,其实放在语境中看,倒是别具深意。王安忆曾在一次访谈中提醒读者:耐心一些,读到下半部再评论。上半部仍是熟悉的上海,下半部则疏忽跳脱游离开来,走入陌生的情境中。而所谓的实验性,在全书后半部分,亦愈发明确起来。
很显然,作家不愿继续依循过往的写实风格、单单写上海这座城中的故事,她希望在一个更扩大、更抽象的空间中建构人物关系,并在书中情节的推演过程中,糅入自己对于空间、时间、生命及永恆等形而上命题的哲学思辨。因此,后半部分的故事,发生在山中一个与世隔绝的幽闭空间里。山在哪儿,山中人在哪儿,没人说得清楚,故而,我们将这个空间当做想像中的情境,也未尝不可。
在这重想像里,个体都是匿名般的存在。没人知道你是不是吴宝宝(书中绑匪原本意图绑架的商人),男主角甚至无力完成“我不是吴宝宝”的自辩。被莫名绑架后消失在过往生活中的男主角,被迫在另一重时间与空间中,逐渐建构全新的生活,形成崭新的身份。在搭建新生活的过程中,男主角与形形色色的人相遇,宛若童话故事中跌入兔子洞的爱丽丝,经歷了一场时空交叠与延宕的旅程,由此也自然牵引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以及“我将往何处去”这三个原初素朴的哲学命题。谁说小说在当下只能写得通俗且煽情才算得上迎合潮流?王安忆偏偏反其道而行,偏要写得暧昧、神秘而迴环往復,偏要回到深沉严肃的文学传统中去。由此可见,《匿名》这一番文本实验并非指向未来的某处,而是着眼于过往的,带有一些復兴的、旧曲新唱的意味。
把玩“时间”与“空间”
连王安忆本人都承认,《匿名》写得有些用力过猛。可以说,这部小说通篇都在把玩“时间”与“空间”这两个概念:前半部分是过去(往往透过失踪男主角太太的回忆呈现出来)与当下的交错穿插,后半部分是他处(上海)与此处(林窟)的互动。我欣赏于小说文本透露出的哲思,只是,这些哲思中微妙且神秘的意味,被作者行文过程中动辄冒出的比喻与象徵沖淡了。“时间就像一个漩涡……过去、现在、将来,一併在水流两岸呈现”,“时间的流速真快呀,脚丫子怎么赶得上”以及“赤裸的时间保持流淌的状态,流淌,流淌,一去不回”,诸如此类的比喻与象徵,频频在文中出现,却大多太过实在,非但无法如期待中那样为文本增添诗意的美感,反而削弱了时空概念本身自带的神秘属性。表意过于直白,反倒寡淡了,甚至予人说教之感。
总的说来,《匿名》是一本费力的书,写的人费力,看的人也费力。不过,这样费力的、不讨喜的文本,出现在当下,却是颇有价值的。王安忆自谦从未达至玄奥高妙的境界,只是希望藉由这部小说,完成一场“有些笨拙”的实验。的确,如是立意与写法,都不是十分聪明的行为,可是,过于聪明的写作者,往往容易忘记真诚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