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过是一场突围

《齐裕焜讲水浒》，齐裕焜 著，东方出版中心

梁山泊的奠基寨主晁盖与后来居上者宋江究竟是亲密战友还是竞争对手？宋江的一生又如何在忠义两难间徘徊彷徨？

进化是生命的本能，对梦想的追逐则是实现进化的必由之路。《水浒传》从来不是传奇故事，它只是一部现世法则的演绎，书中出场的每一个人都披枷带锁，他们想要突破重围，到达理想的彼岸，却总是道阻且长，求而不得。

先说说宋江。在齐裕琨老师笔下，宋江才是《水浒传》最大的悲剧。他文武兼备，又颇有韬晦，日常急公好义，爱结交英雄好汉，在江湖中有很高的声望。然而这种声望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想要的是能在官场上做出一番成绩，从而光宗耀祖，平日的周贫救急就是他兼济之志的一种流露。有人认为他虚伪，但如果他真是一个虚伪的人，他的急公好义就只会停留在施舍钱财这种不伤及自身的行为上，而绝对不会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去为晁盖通风报信，事情一旦败露，可是抄家灭门之祸。所以，首先他一定是个赤诚之人。

至于宋江上山后晁、宋之间的关系，目前主流的说法都把宋江阴谋化，而齐裕琨老师则认为晁、宋是生死之交，宋江“担着血海也似干系”为晁盖通风报信，而晁盖也冒着性命危险劫法场相酬，两人是真朋友！但是真朋友也未必不会有观念的分歧，书中特别指出，晁盖本人对梁山泊未来的发展并没有明确规划，他行侠仗义的行为全是出于江湖义气和朴素的是非观，而宋江上山后，则对梁山泊的发展、去向有明确路线规划，描绘了愿景蓝图，然而，这种招安的愿景又是晁盖不愿看到的。他对官场有一种本能的厌恶，不想看着自己的兄弟被带上这条不归路。正如齐老师说的，“晁盖象征江湖义气，宋江代表臣子忠义”，如果说晁、宋之间真有嫌隙，那也是思想的隔阂、观念的分歧，而非真的成了敌对的双方。晁盖的临终遗言很明显不想让宋江继任寨主之位，其实也是不想走招安这条路罢了。

这是一种非常真实的人际关系，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有太多的“晁盖”和“宋江”，他们初时惺惺相惜，可以为对方赴汤蹈火，却又因观念的分歧而在心灵上渐行渐远，但他们绝不会损害对方，依然会为对方的死而痛苦垂泪，所以，宋江为晁盖流的眼泪一定是真心的。读了齐老师对晁、宋关系的分析，总觉得当前学界对宋江和晁盖的关系有些解读过度，毕竟我们读的是《水浒传》，不是《甄嬛传》，而真实的人际关系也绝非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宋江自幼熟读经史，接受的是忠君爱国的教育，他代表的是当时的一种主流文化，他的人生理想是“生当鼎食死封侯”，所以最初，他不满足只做一个底层的刀笔小吏，想要建功立业，然而却阴差阳错上了梁山，这与他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于是一力筹谋，打算带领梁山众好汉走招安这条路，在他看来，这才是正道，也是梁山最好的结局，这是他的第一次突围。

冲破重重阻力之后，他如愿以偿了，接下来便是希望建功立业，取得朝廷信任，这是他的第二次突围。然而朝廷却只是将他当作一枚棋子，世事洞明的宋江，当然看得清这一切，可是他别无选择，只能带着自己的兄弟去以命相搏。他一手导演了梁山泊的悲剧，想要效忠朝廷，却被朝廷背弃；想要保全自己的兄弟，却亲手将自己的兄弟带向毁灭，他付出的代价残酷而巨大，收益却微薄得不值一提，我想，他一定是最痛苦的那个人。他的一生，是一个真正的悲剧！

幼年读水浒，觉得林冲太懦弱，多年之后的今日，却觉得“懦弱”这个词实在不该安放在他的身上，就看齐裕琨老师对林冲杀人的分析：“有思想”“有性格”“有身份”“有章法”，就知他绝不是一个庸人。高俅上山那次他本有机会可以报仇血恨，却因为顾及宋江的恩义而没有动手，最终只能饮恨而亡。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对家人有责任心，对朋友有大义气，可惜乱世中的君子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果硬说他有什么性格弱点的话，那一定是太善良，他的善良不仅让他低估了自己的敌人，也低估了自己的朋友。善良就是他最大的恶，阻断了他对生活的所有热望，也注定了他一生的黯淡无光。

鲁智深是“水浒第一人”，读他的文字，总是热血沸腾，他用自己的人生诠释了何谓“侠义”，这么一个积极入世之人，最后却选择遁入空门；武松空有一身好本领，却在与惨淡现实的较量中一次次被放逐，只能以恶止恶来治愈内心的伤痛；卢俊义虽有个高配的出身，却限于自身禀赋，屡遭背叛、出卖与牢狱之苦……他们都是逐梦人，却始终难以突破现实的困境。《水浒传》一百零八人，一定有一个是我们自己的影子。

经典总是有它的生命力，在疾风暴雪的流年中历久而弥新。而生活，形塑着我们对经典的理解和判断。幼年读《水浒传》，读到的是恩仇和快活，如今再读，读到的却是执念与无奈。或许，读懂了《水浒传》，也就读懂了生活。期待能有更多《齐裕琨讲水浒》这样的著作问世，带给我们丰富有力的阅读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