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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以智妾名辨

龚自珍诗用《说苑》

龚自珍《己亥杂诗》之十九:“卿筹烂熟我筹之,我有忠言质幻师。观理自难观势易,弹丸累到十枚时。”自注:“道旁见鬻戏术者,因赠。”

按,末句所用之典,刘逸生前后二注本(《龚自珍己亥杂诗注》《龚自珍诗集编年校注》),皆未能注出,后注从《宋诗纪事》转引《湖广总志》所载刘海蟾累卵事(见上古本下册,569页),时间太晚,且语亦不典,必非定盦所本(李审言《药裹慵谈》卷六云:“定盦诗词,言言典雅,如王谢大家子弟”,是也),即就海蟾事言,《总志》亦非其朔。《总志》为明人书,记海蟾此事者,早有元人《金莲正宗记》《历世真仙体道通鉴》(见《道藏》第三册、第五册),《总志》为据之耳。龚诗实用《说苑》,其语云:“晋灵公骄奢,造九层之台,费用千亿,……孙息曰:‘臣能累十二博棋,加九鸡子于其上。’公曰:‘吾少学未尝见也,子为寡人作之。’孙息即正颜色,定志意,以棋子置于下,而加九鸡子于其上。左右屏息。公曰:‘危哉,危哉!’”(据中华书局本《说苑校证》,534-535页;《说苑》此条本佚文,见古类书《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及《史记》《文选》等书古注,又明清类书亦多载之)得此出典,龚诗之讽始昭然。其以鸡子为弹丸、九枚为十枚者,则是拟议变化,而亦以此故,注之遂不易也。又“观理自难观势易”一句,揭出事之旨,尤确切不移,诗人才敏识锐,略见一斑。

跋新印本《西汉年纪》

王益之《西汉年纪》,编排详密,考订亦精,在宋人治汉史书中,特为一佳著,此《四库提要》已言之矣。惟其书声名较晦,传本久佚,今所见本则四库馆臣辑自《永乐大典》者,后又收入《金华丛书》。点校本则1993年中州古籍社出版,2018年中华书局重印之,予购得一本,颇可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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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年纪》

此书《前言》,述及益之生平,却不无谬处。考益之之父,名师亶,非如《前言》所云名“师古”也。作师古者,乃古书之亥豕耳,盖亶字宋人每去其下半,只留上半,此为避钦宗旧讳耳(见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九“宋椠本”条),久则讹为“古”字。益之之弟象之,即大有名之《舆地纪胜》作者,《纪胜》卷二十八袁州官吏中,于王师亶下即称云“先君子”,最为确证(此为刘毓崧所觅出,见《通义堂文集》卷七《舆地纪胜跋》;近人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六“舆地碑记目”条,亦考得之,惟据误本作“王师古”。钱大昕则不知象之父为谁也,见《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四“舆地纪胜”条,又钱于此条,首称“王象之《舆地纪胜》二百卷,予求之四十年未得,近始于钱唐何梦华斋中见影宋抄本,亟假归,读两月而终篇”,末又云“其父之名,则无从考矣”,据此以观,却如未读过者)。

又《前言》引吴师道《敬乡录》,云师古有七子,其第五子为“有之”。按有之即象之,象之为后改名(见《艺风堂文漫存·癸甲稿》卷三《舆地纪胜跋》),点校者以不知,故于象之之书,遂无一语之及,而又云“以上就是我们现在所能瞭解的有关王益之生平、家世的大致轮廓”,其然岂其然哉。世之读益之书者少,读象之书者多,盖古书之行世,亦如人之有遇不遇耳。聊书之。

方以智妾名辨

《牧斋初学集》卷十七《次韵茅四孝若七夕纳姬》:“闻道紬书如太史,何妨石室贮清娱。”自注:“随清娱,司马迁之妾也,见禇河南《墓志》。”此盖牧斋以清娱为太史公妾,为人所不悉也,故自下一注。据钱希言《戏瑕》“随清娱墓碑可疑”条所考(《丛书集成》本),褚碑实为伪物,其事亦向壁虚造,所谓清娱年十七归迁,迁游名山,必以自随云云,皆可捧腹。因忆方以智有一妾,为作《方以智年谱》者误定其名,曰“周颖侯”,亦堪轩渠之资。古之人恢谲好奇,为马迁杜撰妾名,固无足深论,今之学者误读文献,而厚诬古人,谬种流传(有为密之作传者,即据之),则不可不亟为辨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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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以智年谱》

《方以智年谱》卷首《传略》:“妾二:一名周颖侯,燕人,有文才,纳于北京;一为皖人。……杜濬《杜茶村诗抄》卷一《合欢歌,为密之》序:‘密之既纳燕姬周颖侯,过我曰,姬日作书数字,殆学者也。’其诗云:‘拒霜花淡灯花红,玉钗半坠罗帏中。娇娘欲语郎语同,帘前簌簌谁家风。晓起画眉铜雀瓦,兰亭真书看侬写。由来南国有佳人,不及北方之学者。’”(安徽教育出版社,18页)按诗为戏作,诗题之“密之既纳燕姬周颖侯,过我曰”,应句读作“密之既纳燕姬,周颖侯过我曰”,且颖侯为男子。若依《年谱》句读,颖侯为密之妾名,则“过我”而谓“殆学者也”之人,必密之本人,密之为名公子,风调自矜,其言语行为,岂遂若是?又茶村《变雅堂遗集》卷三另有赠周颖侯诗二首,一曰《赠周颖侯,颖侯再约同舟南归,余皆以他羁,不果践》,诗云:“不知君早达,落落复悠悠。下笔黄公望,含情顾虎头。计诚宜共返,身未肯东流。益叹前贤事,相同不但舟。”(《清人诗文集汇编》本,第三十七册297页)据诗云云,若颖侯为密之妾,公然而约茶村同舟,其事已属不堪,而茶村又比之于黄公望、顾虎头,以男拟女,其语尤为不伦。且“早达”云云,又何所指耶?一曰《阅颖侯诗》,诗云:“誉子诗中画,人间语尽然。挑灯严可否,把笔准前贤。高适营州幕,王维辋水川。看君未三十,佳句已堪传。”复以王维、高适二古丈夫捧之,其拟不于伦,至于一而再,抑又何必?且诗题下小字注云:“颖侯曾谪边幕。”(见同前)以一女子而被谪边,此又何故耶?皆使人匪夷所思。

不特此也,龚鼎孳《定山堂诗集》卷十八《如须邀同秋岳、颖侯、赤方半塘舟中限韵二首》之一诗尾自注又云:“壬午冬,与如须、颖侯、秋岳频集密之长安邸寓。”(《清人诗文集汇编》本,第五十册501页)如须为姜垓字,赤方顾景星字,秋岳是曹溶,并为当日胜流。壬午为崇祯十五年(1642),正是此年秋,密之在京纳妾,茶村为作《合欢歌为密之》,而此年之冬,芝麓既“频集密之邸寓”,密之之妾,想亦觌面,但小注于“如须、秋岳”间,乃夹入一颖侯,则颖侯之非密之家人,决然可知。又据顾景星《白茅堂集》卷六有《姜如须招同合肥公、曹秋岳、周颖侯半塘舟中限韵》七律二首,所押之韵,均与龚诗同,知为同时之作,而顾诗编于丁亥,知龚诗之作,亦在顺治四年(1647)也。半塘地在苏州,而密之于丁亥六月,已窜伏于沅州,其年十一月,清兵入沅,密之乃逃之深山,若丧家之犬,其妾又有何心情,与名士同泛舟?故颖侯之决非密之妾,可以断言也。

其实颖侯为周世臣字,宜兴人,亦密之同时往还之一友也。密之之叔方文,有一长诗《赠别周颖侯》,其首云:“吴中大姓阳羡周,其门冠盖如云浮。文章虽多性情少,独有一人曰颖侯。颖侯二十举高第,上书执政忤时忌。罢谪榆关春复秋,稍转一官东海㵝。”(见《方嵞山诗集》86页,黄山书社本)言之最为明白,确切不移。考颖侯生于万历四十年(1612),小密之一岁,能诗及词,尤用力于画。其人之生平,见李长祥《天问阁文集》卷二《故文林郎户部主事周公墓志铭》(其他可据《明代传记丛刊索引》649页检之)。“周颖侯过我曰”云云,亦友朋间之相谑语,虽为相谑,却也无伤大雅,《年谱》作者读书破句,认须眉作蛾眉,乃造一谈柄。

责任编辑:袁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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