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的时候,我把对人生的感受、对世界的基本看法,我的挫折、光荣,都放在里面了,我愿意把这本书看作我人生的六十年。
毕飞宇特别提到,这部全新长篇《欢迎来到人间》,在其整个职业生涯中的重要意义。小说讲述了主人公傅睿,一位外科医生,一个成长履历、家庭工作样样出色的“优绩主义者”,因为一次医疗中的死亡事故,引发了一连串“发疯”事件,折射出时代、社会、人生方方面面。
近日,著名作家毕飞宇做客红楼公共藏书楼,与主持人张蕾就“理性的对面究竟站立着什么”展开直播对谈,同时和线上近80万观众,一起分享创作的历险过程,探讨现代人精神世界的隐疾与重建。
虽然太平洋的宽度不会变化,而你却在日复一日地前进
“过去,我们按照规则、常识,所建构起来的那个文化,去编排我们的日子和生活,突然不这样了,这不仅仅是现实给我的印象,虚拟的网络世界对我的冲击更强烈。我不能解决问题,但是我愿意呈现如此非理性和疯狂的世界。”
其实,2019年底,毕飞宇已经完成了《欢迎来到人间》的原书稿,但那是他在一种常态的生活里写就的。随即,社会经历了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感受到了人们的心灵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变得焦躁不安和怀疑。作为一名作家,他不允许自己错过历史给予的机遇,让这些特殊的生命感受溜走。所以他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将书稿大幅删减重写。
直播间里,回忆起自己的写作生涯,毕飞宇说他从未中途放弃任何一部作品。不过,《欢迎来到人间》有些特别,这是他曾经几十次想过放弃的作品。而现在,写出这本书,是他最骄傲的事情。
这部小说的创作周期长达15年。为了把医生和医生、医生和患者之间的故事写好,他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但是在写作中依然遇到非比寻常的困难。毕飞宇的感触是,作家生活的视角,和作家观看生活的视角,是不一样的。最终,在经历经年累月的重重阻滞后,他决定把医院的围墙推倒。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得救了。伴随着医院围墙的坍塌,小说的后半部分无论是结构还是语言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统一并不是一部作品需要特别关注的地方,我过去已经提供了那么多统一的作品。我更极力追求的是表达的充分,和内在的有机关联。”对于这点,毕飞宇早已有榜样:“加缪进行这种实验的时候才25岁,我只是在做之前25岁的年轻人早就做过的事情。”加缪的《局外人》就是一部上下两部分并不统一,却没有给读者带来任何不适的优秀作品。
可能熟悉毕飞宇的人都知道他的精妙比喻,“写作好比是游泳,当结束的那一刻就是到达了彼岸”。而《欢迎来到人间》的写作过程几乎将他溺死,他说,这次像是跳进了太平洋。他对这部小说的复杂情感里,夹杂着一点恐惧,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和创作的终点。而这种恐惧又化为一个终将上岸的信念,支撑着自己一点一点写完这部作品。再回顾这段经历,他说,“虽然太平洋的宽度不会变化,而你却在日复一日地前进。”
耕耘一块暄松的土壤,让人物生长
正是在这样的努力下,《欢迎来到人间》贡献了诸多丰满独特、有丰裕解读空间的人物。除了“发疯”的主人公傅睿,还有占尽时代便宜却饱受病痛折磨的前媒体人老赵,傅睿的同窗同事、精干利己的郭栋医生等,都引起了现场读者和主持人的兴趣,并连续引发追问。
不过,毕飞宇对小说中人物的态度是:“不作限定、不加评判”。
他认为小说家应该给人物自由生长的空间,写作小说就像耕耘一块土壤,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块土壤暄松起来,让每一颗种子发芽。“至于种子本身是不是麦子,其实并不重要。只要每一粒种子都能长好,那么无论它长出来是什么样,我都能接受。人物的好坏和命运我都不管,我只要把人物自身准确地呈现出来,那就够了。”
毕飞宇特意提到两个家庭在农家乐度假的情节,认为这个地方体现了他对小说意义的看法,“小说必须通过有限的人物和人物关系,呈现生活更加开阔和有趣的部分,展示人类生活尽可能多的丰富和迷人之处。”
他欣慰于,有越来越多的读者向他发出人物关系走向的疑问,诸如“郭栋和敏鹿究竟后来怎么样了?”毕飞宇保留了一丝神秘,“文学会刺激读者的认知和想象,将读者带到人类精神自由的极限。”
成为一名合格的现代人
这些独特的小说人物,让每一个生活在当下的人,都能烛照自身。直播现场互动踊跃,不少读者都主动分享他们对于这个时代和自身的理解,以及正在亲历的困境。毕飞宇用三个关键词给出了自己对“现代人”的看法,也表达他对我们所处的社会和人的期望。
“第一点是‘自主性’,我们的一切生命、时间应该归自己所有,不应该‘工具化’,没有自主性,无法谈现代人。‘自主’同时也是我们内心不断滋生的一种愿望,是我们身体内部的生命力,它是一个永远在生长的东西。”
“第二点是‘匹配’,我们人类的文明、科技、教育、意识形态、人际关系等都已经发展到现在的阶段,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能否与它匹配?匹配了,你可以自豪地告诉自己我是一个现代人。不匹配,你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的文化和文明,就算不上现代。”
“第三点是‘独立思考’。我们宁可去思考逆流当中的智慧,也不要过多放逐自己,去盲从一种愚蠢。同时,我们还要拥有敏锐的、有效的怀疑能力,乃至于批判的能力。”
理性的对立面并非感性
回到毕飞宇自身,他同样在用亲身的写作经历,在厘清理性和非理性的辩证中,不断印证和靠近自己心中理想“现代人”的标准。“写作品时,我是要面对问题的,毫无疑问我是理性的,但是,我面对的问题是非理性的。而这部小说,就是给大家提供了一个非理性的时空、人际、人物。”
“我们现在,一谈到理性的反面就说是感性,这是错的,理性和感性都是人的本质力量之一种。我们感官感受到的东西,我们的情感,它无限丰富,不可缺失。理性的对立面应该是非理性,是疯狂、痴癫、愚蠢。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不太习惯于去认识非理性的那个部分。”
那么,什么样的时代是好的时代?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好的时代一定是非理性很少,而理性很多。最糟糕的时代一定是理性几乎丧失,而任由非理性主宰我们生活。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生活在那样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