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百句》：生公说法众人听

《老子百句》，汪涌豪 著，中华书局2023年11月第一版，49.00元

《老子》一书是中国形上哲学的源头，开篇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就令人费解，接着又是“有”“无”“玄”，都是一些捉摸不透的概念。当然，老子并没有自命不凡、玩转概念，而是用“母”“雌”“天地根”这些词语，尽量把“先天地生”的“道”用可理解的形象勾勒出来。因为老子的目标不在于讨论形而上学问题，所以《老子》绝不是一本“生公说法鬼神听”的书。汪涌豪教授评价说：“老子是伟大的，不因为他深刻，而因为他深而能浅。”顺着老子平实的语言，汪涌豪教授在讲读《老子》时也特别注意深入浅出。他尤其注重旁征博引，将《庄子》《论语》《左传》《春秋繁露》等传统经典引入，与《老子》互证，将《老子》一书缺乏的语境一一丰富起来。

读《老子》不易，我们首先要追问的是，《老子》讲的这个“道”究竟有没有？ 当然是有的，可是它看不见、摸不着，又超越了名与言，只好勉强称之为“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道”是一个超级稳定的存在，正因为此，以之为根据的世界才能稳定下来。

自然界是稳定的，不是无序的，现代科学早就告诉我们了。我举个生物学的例子，大黄蜂经常会入侵蜜蜂的巢穴偷窃蜜蜂的幼虫。每当入侵发生时，蜜蜂就必须反抗，然而大黄蜂的体型是蜜蜂的十倍，单打独斗，蜜蜂显然不敌。蜜蜂们的反抗方法是，30到40只蜜蜂一拥而上，把大黄蜂紧紧包裹其中。它们随后集体振翅，目的在于通过肌肉的收缩产生热量，用高温杀死大黄蜂。大自然中一个永恒不变的精确数字就在这里出现了，蜜蜂们通过振翅产生的温度，不多不少，正好保持在47摄氏度。多一度，蜜蜂们会死，而少一度，则无法杀死大黄蜂。几千年来，在蜜蜂与大黄蜂的斗争中，47摄氏度这个数字始终被精确保持着。

老子的时代当然看不见这个47摄氏度，但老子一定看到了很多恒常不变的东西。比如“前后相随，高下相形”，这是物质世界的稳定现象；“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是社会交往中的稳定现象；“治大国如烹小鲜”，是国家治理中的稳定现象；他由此推得，“损有余而补不足”是理想社会的稳定现象。

那么，老子是怎么通过纷繁的现象，发现它们背后存在一个大统一之“道”的呢？ 那是因为老子一开始就站在了与众不同的立场上看世界。他的新立场就是那个时代的“庶民立场”，也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众立场”。

他是怎么站到大众立场上的呢？ 因为他发现，诸侯们今日问鼎中原，明日狼狈失国，所谓“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社会与历史好像始终处于一个回归过程中，一切总会回到原初状态。然而天地却始终如一，雨旸时若，自然而然，天地根本不管什么得失与贵贱，它“以万物为刍狗”。由此看来，处于一无所有之原初状态的底层大众，甚至初生的“赤子”，似乎才是最根本的存在，是天道之所在。老子于是由人道而悟天道，探赜索隐的过程至此完成。从探究的角度讲，“天道”概念后出，但《老子》开篇却必须讲天道，因为从天道才能推及人道，今本《老子》以“道可道”开篇，是最符合逻辑展开之顺序的。

现在我们大概能明白了，老子提出那个作为大超越者的自然之道，其实并非他的目的，而只是他展开社会教化的逻辑起点。

既然如此，《老子》要怎么读？首先要站到正确的立场上。老子从来没有俯视众生，而是与众生并立。老子能从人道总结出天道，再从天道推及人道，这是一个非深入感知人间悲欢不可的过程。老子所处的时代战乱频仍，没有亲历这类悲苦的生命体验，老子断难感悟“损不足而奉有余”“戎马生于郊”的“无道”，当然也就无法体证到“谷神不死”“上善若水”的“天道”之存在。

现代人应庆幸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悲苦，但必须时刻反思生命本来的悲苦。生、老、病、死，若缺乏这种对生命体验的反思，对《老子》的理解将始终是肤浅的。针对娱乐至死的时代，汪涌豪教授略带挖苦地说，如果老子在现代社会的讲台上也一定是有粉丝的，但他们或许应该被称作“奶粉”吧。

（作者单位：上海应用技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