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文学巨星的光与暗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十个瞬间》，刘文飞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十个瞬间》是俄罗斯文学研究名家刘文飞的一本散文集，收入了他在近18年间先后发表的14篇散文。散文内容主要涉及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巴别尔、纳博科夫等俄罗斯大作家、大诗人。围绕这些文学大家的生平和创作，作者进行了或学术性、或抒情性、或记叙性、或哲理性的文学阐发。有别与当下众多的对俄罗斯文学教科书式的写作套式，这部散文集以“先锋”的笔法与姿态再现了俄罗斯文学群星璀璨时。

“先锋”是我读完这部文集的第一直观感受。在这部散文集中，刘文飞不仅呈现出俄罗斯文学巨匠的人生和创作中那些“命定性”瞬间，而且突破性地尝试以“先锋散文”的写作形式，引领读者们重新认识这些遥远的文学巨星的光与暗。在本书后记中，作者提出探索“先锋散文”写作可能性的想法，“散文可以用较为现代派，甚至后现代的笔法来写吗？ 我在收入这部集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十个瞬间》等散文中做了一点尝试，试图用戏仿、引文、拼贴等手法来丰富散文的表现力，通过把小说、戏剧和诗歌的元素引入散文来拓展散文的体裁间性”。

鲜明的体裁间性是这部散文集的最大亮点。14篇散文形式多样，不仅有传统的记叙散文《明亮的林中空地》，还有充满侦探小说色彩的学术随笔《巴别尔：谜团、瑰丽和惊世骇俗》，也有准学术论文《“地下室”与“地下室人”》，还有人物侧写式的《纳博科夫与蝴蝶》，更有让人耳目一新的音乐演诵剧脚本式散文《抒情诗的呼吸》以及戏剧剧本式散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十个瞬间》，呈现出多重层次的跨文体写作特征。从微观的单篇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十个瞬间》是散文与戏剧、小说的兼容，《抒情诗的呼吸》是散文与音乐剧、诗歌的交汇，这两篇当属跨文体写作的典型。可以说，这部文集兼具了戏剧的画面和冲突、诗歌的抒情和韵律、散文的自由和真诚，以及小说的情节性和整体性，是对传统散文体裁的一种突破和创新。

作为目录中的首篇散文，亦是整本散文集命名的由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十个瞬间》一文构思堪称绝妙。该文选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中至关重要的十个时间节点，这十个瞬间始于少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母亲的病逝，终于老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盛大的葬礼。在这一头一尾的两种生命句点之间，有“新的果戈理诞生了”的无限欣喜，有假死刑的残酷凌辱，有流亡“死屋”的八年苦难、有一场“赌赢的爱情”、还有一场《普希金演讲》树立起的两座“非人工的纪念碑”。该文中引入了戏剧文体形式，每个瞬间都由交代了时间、地点的舞台背景和人物对话、内心独白的台词构成，十个瞬间就像是构成作家一生的十幕舞台剧。这些决定命运的瞬间相互交织，拼贴出了一位文学巨擘苦难与荣耀共同流淌的一生。再细读又会发现，这些在人物对话前后出现的旁白式段落，不仅具有戏剧的舞台背景元素，而且单独串联起来又自成一体，具有散文的抒情性和哲理性、小说的连贯性和情节整体性。更让人称绝的是，作者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传记、信件、日记等真实资料中选取了大量内容，运用戏仿、引文、拼贴和互文等手法巧妙地穿插进这十个人生瞬间的各个角落，从而呈现出了一种“虚构”和“非虚构”界限模糊，浑然一体的效果，带给了读者一场独特而畅快的先锋阅读体验。

除了先锋散文写作的大胆实验，“温度书写”也是该散文集的可贵之处。刘文飞始终将这些文学巨擘当作鲜活存在过的人，而非耸立在世界文学神殿中的冰冷神像来书写。他写陀思妥耶夫斯基，会写少年的作家在母亲病床前的虔诚祈祷；他写托尔斯泰，会写这位老人离家出走时穿的手套、帽子和围巾；他写契诃夫，会写他成为“变相人质”，独自留守塔甘罗格的青年岁月；他写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里尔克，会写三诗人之间穿越春夏秋冬的以诗歌为媒的柏拉图之恋；他写巴别尔，会写作家那像“未完成体”的姓氏、身份和生死……这些文字引领读者穿梭时空，去亲历作家们人生中光明与黑暗的瞬间。在作者笔下，存在于教科书中的遥远抽象的文学符号，在读者的脑海中越发具象化，最终变成了血肉丰满，散发着生命温度的鲜活之人。

刘文飞说：“散文写作，就是我试图消弭外国文学和中国文学、学者和作家、专业和兴致之间界限的一种努力。”这句话同时道出了他创作这本散文集的初心和宏愿。兼俄罗斯文学研究者、翻译者与写作者三重身份于一身，刘文飞始终在探索如何将这三种身份、三种工作和三种话语之间的巨大张力赋予汉语文学写作以新的能量和可能。《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十个瞬间》无疑是一次成功的努力，它在形式和体裁上表现出锐意革新的先锋姿态，而在内容和情感上则少有其他先锋体裁创作的尖锐、戏谑、批判，更多宽厚、温和、公允，为汉语“先锋散文”写作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和范例，值得文学界和广大读者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