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钩的第七种用处——读罗恩·拉什短篇小说《艰难时世》

《短经典精选系列：炽焰燃烧》，[美]罗恩·拉什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短经典精选系列”，我对该系列中的罗恩·拉什尤为看重。他的小说集《炽焰燃烧》曾荣获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这部作品集中的头题《艰难时世》，在我两年之内的阅读视野里，是短篇小说的峰巅。

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有四位：雅各布，埃德娜，哈特利，哈特利的女儿。

雅各布和妻子埃德娜经营一座农场，哈特利是他们的近邻，两家相距八百米，住同一个山坳，附近再无别的人家。故事背景是美国连续九年的经济大萧条，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1938年。

雅各布和埃德娜的日子过得颇为艰难，银行夺去了他们家的卡车和大多数牲口，只剩下一群鸡、一头奶牛和一匹马。“埃德娜会为鸡蛋不翼而飞的事苦恼上一整天。”哈特利一家则更为窘迫。锯木厂关门歇业，他失去收入来源，“靠一头背部下陷的老迈奶牛来维持生计，除此之外，只剩下银禾叶了。”“他家的土地全都是乱石岗和坡地”，上面生长的“最像庄稼的一种东西”，就是银禾叶。这东西多少值一点钱，可以在布恩小镇的某个杂货店里，“换得几毛钱的杂货”。

雅各布家的鸡蛋丢了，连续四天，每天都丢几只。故事从这里开始。

埃德娜怀疑是哈特利家的癞皮狗偷了鸡蛋，证据是那条狗“总是鬼鬼祟祟在这一带游荡”。雅各布觉得不是，理由还算充分：狗吃鸡蛋，会在鸡窝内的稻草上留下些蛋液，而他没发现有蛋液。

雅各布走出鸡舍，看见哈特利一家从土路上出现。哈特利拿了四麻袋银禾叶，他老婆拿了两袋，女儿拿了一袋，“灰色的尘土从他们的赤足上升腾起来”。三人瘦骨嶙峋，骨架上“挂着褴褛的衣衫，他们看起来像是随身携带了全部家当，要转场到另一块麦地的稻草人”。他们身后，是那条身形憔悴的狗。

哈特利冲雅各布点点头，没说话，连脚步都没有放慢。要是埃德娜不走到门廊上，或者走出来但不说话，哈特利一家就会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一直走到布恩小镇。埃德娜偏偏在这当口现身了，还“气势汹汹”对哈特利说了一句：“你们家的狗，是不是爱偷鸡蛋啊？”哈特利止步，跟埃德娜对话，才两个回合，明白了，埃德娜怀疑他家的狗是小偷。

直到这时哈特利才放下手中的麻袋，从工装裤里掏出一把折刀，把狗唤到身边。他单膝下跪，左手捏住狗的后脖颈，右手持刀，用刀刃抵住狗的喉咙。雅各布赶紧阻止哈特利，“我不认为是你家的狗偷走鸡蛋的。”“还是有那种可能。”哈特利边说边切开狗的气管。狗一声不吭，在哈特利的手里垂下脑袋，溅出的狗血染红了道路。

哈特利的意外举动让雅各布和埃德娜感到震惊。雅各布指责妻子不该胡言乱语，埃德娜为自己辩解，两人拌了几句嘴，随后引出一段往事。往事不远，发生在年初。大雪天，雅各布给哈特利家送去一块咸猪肉，哈特利借口买不起，拒绝了雅各布的好意。雅各布离开时，把咸猪肉搁在哈特利家门外的台阶上。次日早晨，雅各布在自家门口发现了那块咸猪肉。

哈特利有一颗高傲的心，拒绝咸猪肉和杀狗，缘由同出一辙。

杀狗的次日，雅各布家的鸡蛋又丢了，数目还多了点。这证明哈特利家的狗是无辜的，是被冤枉的。那天是周六，是雅各布去布恩小镇买报纸的日子。他买了报，又跟店里的几位老农攀谈，他说起家里丢鸡蛋的事。有人说，蛇也吃鸡蛋，而且，一次能吃两三只，囫囵吞下，不留一点蛋液。后者还补充说，他曾用鱼钩钓到一条偷吃鸡蛋的黄鼠蛇。

情节发生逆转，看来前面的猜测都错了，应该是蛇。当晚，雅各布找到一只鱼钩，系了钓线。矮脚鸡刚好下了一只蛋。雅各布在矮脚鸡的蛋上钻出个小孔，把鱼钩藏在里面，钓线的另一端，拴到两三米外的一根铁钉头上。

雅各布夜里梦醒，听见鸡舍里传出异常的响动。他穿上衣服，点了马灯，提了锄头，进了鸡舍。矮脚鸡身下的那只蛋没了。雅各布顺着钓线，看见一个小姑娘“畏缩在角落”里。他举起马灯，看清了，是哈特利的女儿。

情节又一次逆转。

雅各布提了锄头，是准备用来杀蛇的。作为读者，我也以为鸡舍里的异响，是钓到蛇了。不过同时也暗生疑问，真要钓到蛇，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会让人觉得小说叙事有点平庸。往下，作者该如何结尾呢？

没想到雅各布用鱼钩钓到了一个小姑娘。当我读到“钓鱼线的另一头消失在她合拢的嘴巴里”一句，不由得心头一凛。

我放下手中的书，掐着手指数了数，很快得出结论，在我的目睹之内，这是鱼钩的第七种用处。

早年我热衷于垂钓，钓过不少年头。我熟悉鱼钩的多种用处。鱼钩的第一种用处，当然是钓鱼。各种鱼，淡水的，海水的，养殖的，野生的，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我都钓过。第二种用处，钓蟹。我钓过河蟹，钓过海蟹。海蟹里钓过花盖蟹、大眼蟹、大额蟹、沙蟹、鬼蟹、豆蟹等多种。第三种用处，钓虾。河虾，海虾，我也都钓过。第四种用处，钓鳖。我的一位朋友钓到过。第五种用处，钓野鸡。这事得在冬天进行，扫净山坡上的一片雪，十几平米即可，撒上些玉米粒，其中几粒挂上鱼钩，钓线的另一端，固定在附近的树干上，可静等野鸡上钩。第六种用处，钓蛇。刚刚从《艰难时世》中读到的，道理说得通，我觉得可行。

钓小姑娘，太意外了。

“小姑娘把鸡蛋拿到嘴边。她张开嘴巴……随着她的牙齿咬下去，鸡蛋壳发出碎裂声。”罗恩·拉什对小姑娘吃鸡蛋的描写，或许会让一些年轻读者产生不解和疑问。但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我采信作者的言说。我的记忆里至今还储存着父亲早年对饥饿的口述：一小男孩，在垃圾堆上，捡食螳螂虾的虾皮。螳螂虾是我常吃的海鲜，它的皮，比鸡蛋壳硬得多。既然它的皮可以吃，鸡蛋壳当然也能吃。

小姑娘吃了矮脚鸡的蛋，被鱼钩挂住了腮帮子。雅各布跪在地上，费了好大周折，才把鱼钩从小姑娘嘴里弄出来，“手指上沾满了鲜血和唾液”。

他用松节油给小姑娘的伤口消毒，发现小姑娘的右手里握着一只鸡蛋，他让她把鸡蛋吃掉再回家。他也不打算亲自把小姑娘送回哈特利的小木屋。他还记得那条被杀的狗，还记得哈特利内心的高傲。

故事的结局是，雅各布告诉埃德娜，他杀死了一条蛇。他不敢告诉她真相。埃德娜为人吝啬、刻薄（包括对待自己的一双儿女），还心直口快，知道真相后，非张扬出去不可。她兴许还会上门找哈特利大闹一场。到那时，高傲的哈特利会有怎样的举动呢？这也是雅各布跟小姑娘对话时担心“你爸就会知道这件事”的主因。

雷蒙德·卡佛说，写作不仅仅是表达，也是交流。我觉察到罗恩·拉什在跟我交流。他说，老侯，雅各布只能这样，你说是不是？我说，是的，罗恩，他只能这样。

鱼钩的第七种用处，是一记情感重拳，既潜藏时代的冷，也蕴含人心的热。

忘了是谁说的，好作家会在小说结尾征服读者。这话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