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岩《古典戏曲的现代诠释》序

   
《古典戏曲的现代诠释》，王小岩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虽然与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同为最早招收研究生的两个试点单位之一，但社会上都不太知道，而且因为不属于教育部，招生名额一直很少，文学所每年博士生和硕士生名额都是十二名上下，与导师人数不成比例，因此，我们这一辈学人晋升副研究员多年，也没招硕士生，都等着所里安排。一个偶然的机会，听科研处赵明说，因为许多老先生不愿招研究生，谁想招生要自己申请，我们这才申请，从2000年开始招收首届硕士。

因为研究生人数少，师生关系就比较密切。好处是像师傅带徒弟一样，可以用心培养；缺点则是课程设置不如大学那么严格，除了研究生院的公共课比较正规外，专业课相对较自由。有的老师在家里上课，有的老师甚至不上课，只是定期和学生谈谈。因此只要哪位老师开课，本专业的研究生都会来听。我是每周半天到所里上课，带学生一起读书，古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基本都参加，三年读下来，熟悉得像自己学生一样。

王小岩是2002级硕士生，师从李玫研究员攻读古典戏曲，也来旁听我的课，从此结下二十余年的师生缘分。其间他南北辗转，任教于不同的大学，一直和我保持联系，我也时时从他发表的论文中看到他精进不已的步履。小岩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内秀而沉静的，勤于思考，话不多但发言必有所见。他的学术研究也是如此，必待发现有价值的问题，覃思熟虑，有所创获，才撰写论文。所以，他发表的论著虽不算很多，但可喜的是每一篇都有独到发现，让我想到萧统《文选》序所谓“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如果将“事”换成问题，“义”归于学术立足点，那么小岩的工作在我看来就是以敏锐的学术意识，抓住古典戏曲中一些重要问题，在文学研究的立场上给予透彻的诠释。

《古典戏曲的现代诠释》是小岩戏曲论文的结集，引言特别提到，他的研究乃至书名都受到拙著《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的影响。作为老师和学者，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研究被后来的学者认同接受更高兴的事了。回想我所以将自己的古典诗学研究定位为“现代诠释”，是基于“古典诗学”本身就是一个现代概念，我的研究不过是在现代语境中观察并理解它异于现代诗学的特质这一基本认知。古典诗学的价值标准、核心范畴、术语命题及表达方式相比现代诗学都有很大的出入，甚至难以沟通。因此，首要的工作就是弄清古典诗学说了些什么，怎么说的，为什么要这么说。在打开古贤的思想宝库时，必须以当代文学理论的概念、范畴、命题为工具，厘清古贤的言说相当于当代文学理论的什么内容，或者在当今的文学理论中如何表述，这就是我理解的“现代诠释”。所以用“诠释”而不用当下习用的“阐释”，主要是想把自己的工作定位得更谦虚一点。按我的理解，诠是索解、说明之义，即《通俗文》所云：“释言曰诠。”近乎冯友兰所谓“照着说”。而“阐”有开辟、发明之义，如《易·丰》注所言：“阐者，弘广之言。凡物之大，具有二种，一者自然之大，一者由人之阐弘使大。”更近于冯友兰所谓“接着说”。浏览百度对两者的各种辨析，似乎诠释更多主观色彩，而阐释则比较客观，与我的理解恰好相反。或许这是学界通行的用法，在此无法讨论。要之，我所谓的诠释，宗旨是：(1)尽可能多地掌握文献，了解古人对某个问题的全部看法；（2）言必有据，让古人自己说话，不随意引申发挥古人的思想；（3）尽可能弄清古人言说的语境，从而理解其学说之所指；（4）用当代文学理论的术语和命题来说明古代诗歌理论和批评，使它们成为可以同当代文学理论、批评相沟通的知识；（5）参照中外文学和文论的发展史，剔抉古典诗学的独创性内容及其历史意义。

蒙小岩首肯我的现代诠释，并愿意循迹尝试剖析古典戏曲问题，我顺便在此说明自己的思路。但这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法论，治古典戏曲更不同于诗学。小岩在本书的引言中也对“现代”和“诠释”作了解释，相比我的朴素认识更显出年轻一代学者对方法论的自觉反思。而他的研究也是建立在对戏曲文本的深入研究上的，从博士论文研究明代冯梦龙的剧本改编开始，就一直扎根于细致的本文研读中，不断地从具体现象中引出有趣的话题，进而提出有理论价值的论断。这部论文集所展示的学术理念和实践成果，让我们看到他对戏曲文本及戏曲学术史所抱有的开放性观念，而在探索诠释的各种可能性的同时又贯穿着文学的立场。

全书十二篇文章，可分为四个类型。《窦娥之死：文本间的“讲述”》《丽娘画像的三组关键词》《从不识字到通文理：关于语言的叙事》三篇，是对经典剧作的细致重读，眼光很独到，使熟悉的作品呈现出新意，足以印证作者所引用的马克·柯里的话：“叙事并不能为自己说话，它需要阅读为它说话，而阅读却永远是一种重写。”《流寓寺院：异托邦视域下的崔张故事》《昭君故事：缺席女主角的戏剧结局》《入赘/反入赘：民间叙事与汤显祖剧作的互文考察》三篇，析论逸出文学范畴，在文化史和心态史的层面深化了文学认知。《知音的诗学：从音乐到文学到戏曲批评》《“元以曲取士”说与明清科举制度批评》《“悲剧”祛魅：中国戏曲进入世界文学版图？》《戏剧美育：从蔡元培到梅兰芳》四篇，显示出对学科理论建设的关注，同时也有学术史的反思，当然，还有学术视野的拓展，从细致的本文分析和历史研究走向理论思考，是向上一路的追求。最后的两篇学术评论，传述师门学术渊源，凝聚了三代学人研究戏曲的经验，尤其是亲承音旨，记述邓绍基先生对孙楷第元杂剧校勘成就的推崇，评价邓先生对元杂剧版本的进一步区分，回应了海内外学者在相关问题上的认知分歧，很有学术价值。

正是这样的薪火相传，成就了学术，积淀为学术的历史。“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对戏曲夙无研究，知识有限，小岩值新著授梓，寄下全稿，嘱我写个序言。快读之余，略就管窥所得，兼平生求学问道的若干体会，信笔书之，聊为小引，并志二十年师生之谊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