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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之外,世情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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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之水立足考古实物揭示的名物之微,正可帮助我们在《金瓶梅》“交柯乱叶动无数”的情节迷宫中,一一“寻其源”。在常见的从文字出发的文学评论赏析方式之外,又新增一途。

《金瓶梅》的开头,是从《水浒传》中借来。然而这开端,不过像是一截砧木,上面郁郁葱葱开枝散叶的,都是《金瓶梅》自己蓬勃生发的一派天机。

比如西门庆出场,《水浒》用简笔,人物衣饰只用“头巾”二字略一点染:“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一头把手整头巾”,“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都是情节必需、不得不提。《金瓶梅词话》(下简称《词话》)则不然,除了继承《水浒》上述文字,还有的没的增写了一大篇:“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像开杂货铺子。“金井玉栏杆圈儿”,全书仅此一见,别处并无呼应,似乎对情节没什么帮助。然而作者就是这么不惮其烦,相机一样忠实记录,细细写了出来。有人认为这个“金井玉栏杆圈儿”是“头巾”上用的巾环。但名物专家扬之水先生撰文指出:“巾环惯以"环"称,而很少呼作"圈儿"。那么此圈,当是网巾圈儿。”随后列举了大量例证,遂成定谳。

也就是说,《水浒》里的西门庆,戴的是宋元时期男子大量使用的“头巾”;《词话》里的西门庆,则暗中偷换,戴的是明代男子首服中最基本的“网巾”。据说网巾是朱元璋洪武初年所倡,虽然元代也偶有实物发现,但天下通行已是明朝,成为一代之服制。明亡后,遗民中甚至有“画网巾”者,以示自己不忘本,这是后话。《水浒》成书于元末明初,文本源自宋元传说,大量保留了前代风俗名物,所以书中英雄,带的大都是各式“头巾”,并无一处提到“网巾”。《词话》则不然,处处皆是:西门庆要潘金莲头顶上一柳儿好头发做网巾顶线儿,谢希大用一对镀金网巾圈凑份子,陈经济要用网巾圈儿换红睡鞋,都是重要的世情点染、情节推进处。而《水浒》《词话》两书的最初嫁接点,“金井玉栏杆圈儿”逗漏的这一点“网巾”消息,开启的正是《词话》中由大量物色堆铸而成的鲜活明代风貌。从“头巾”到“网巾”,只一字之差,却是换了人间。

如果不是扬之水慧眼灵笔轻轻揭出,《词话》中西门庆甫一出场这段文字,就算白白看过了。这篇题为《金井玉栏杆圈儿》的文章,收在她的新书《物色——金瓶梅读“物”记》中。书中所收十余篇论文,都是作者近年来关注《词话》中名物的寸积铢累。作者读书着眼处,一向是最小的语言单位;作者写书用力处,也一向是具体名目与考古实物的精确对应。积十年二十年之功,解至微至小之物,博兔却如搏虎,用尽全力,步步扎实,文章自然好看。

苏轼曾有几句诗评王维画:“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扬之水立足考古实物揭示的这种名物之微,正可帮助我们在“交柯乱叶动无数”的情节迷宫中,一一“寻其源”。在常见的从文字出发的文学评论赏析方式之外,又新增一途。除了上面所举的网巾圈儿,其他如西门庆的一点油簪子和金穿心盒,吴月娘的金三事,李瓶儿的金草虫头面,潘金莲的金灯笼坠子、鞋尖扣绣鹦鹉摘桃大红缎子白绫平底鞋……以及兰陵笑笑生热中寓的冷,笔底藏的锋,全都图文相随,史物互证,娓娓罗列,如在目前。

比如《单单儿怎好拿去》一文,介绍《词话》中的匣盒,所搜罗的资料上及唐宋下至明清,从果盒、食盒、攒盒、捧盒、镜匣、拜匣……到朱漆、黑漆、雕漆、螺钿、描金、戗金……是作者一贯的穷尽资料、涸泽而渔的治学风格,可谓万花纷呈、物无遁形。但就在这样一板一眼的考证文字中,却偏有闲情,突然插入一句:“《西游记》第八十九回,黄狮精将设钉耙会,派了小妖去请老妖王,那小妖免不得也要"左胁下挟着一个彩漆的请书匣儿"。”让读者瞬间出戏,不觉失笑。文字中的这点小淘气,不也正是作者读书时的会心所在吗?还有最后一段,作者拈出了郑爱月送给西门庆的私房体己,一个小描金方盒儿,里面盛着“一方回纹锦双拦子细撮古碌钱同心方胜结穗桃红绫汗巾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磕的瓜仁儿”,含义自不待说。但一旁的应伯爵却“将瓜仁儿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喃”在山东方言里,是狗吃东西的动作,现在还在用。作者解读:“小描金盒里装的一番柔情蜜意,登时被悉数消解。而这才是《金瓶梅词话》独有的风采。”别具慧眼婆心。掩卷细思,也的确是,好像还没有哪本书,这么不把“诗情画意”“郎情妾意”当回事。至于我个人,读这一篇时,却有些别样的感触。文章指出,当时风气“送礼必要有盛器,且须讲究与所送之物配合相当”。拜扬之水先生为师以后,我去看她,经常也带些水果、信笺之类的小小人事,但都是塑料袋一拎就去了,从没想过捧个拜匣之类。真是世风不古了。

再比如《西门庆的书房》,虽是旧文,却常读常新。我原以为翡翠轩中的“卷棚”“黑漆缕金凉床”“彩漆描金书橱”“螺钿交椅”,以及两边对称挂着的四轴名人山水等等诸项装点,都还算不错。但作者写道:“若把当日文人的意见作为书房之雅的标准,则西门庆的书房便处处应了其标准中的俗。”比如木香棚,就引文震亨《长物志》中相关评说:“尝见人家园林中,必以竹为屏,牵五色蔷薇于上;木香架木为轩,名木香棚。花时杂坐其下,此何异酒食肆中?”以为西门书房求“雅”得“俗”之证。甚至那盆“开得甚是烂熳”的瑞香花,也没看漏,说《长物志》称其“枝既粗俗,香复酷烈,能损群花,称为"花贼",信不虚也”。李渔《闲情偶寄》则直言“瑞香乃花之小人”。这些材料,真是出人意想,醒目提神。

《金瓶梅》向蒙不洁之名,但其中包罗的物态人情、诗词曲赋、杯盘果肴、花木屋宇,写实之笔,令人叹止。我看的时候,经常怀疑作者眼前摆着一本账簿,遇到吃饭、送礼、生意、工程、人情来往等事项,就把账片子抄一份。所以大小高低、轻重亲疏,分毫不差。传说作者是“嘉靖间大名士”“世庙时一巨公”,我有时却觉得,是他们的管家也未可知。对物色的迷恋和描摹,无出其右,但每每苦于对当时社会结构、生活情形了解不多,很多细节都是含糊过去,最近看了这本《物色——金瓶梅读“物”记》,才渐渐明晰起来。

“一生广得妻财”的西门大官人,财富急速膨胀又快速消融。书中处处点醒重要时间节点。从故事开篇不久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到“八月初六”武大百日,到妻妾们一次次年节、一个个生日,间或偶有舛错,大致顺序总是分明。所有热闹一路数过去,发现竟是在数西门庆死期。一吓。某次重读,翻至最后一页,只觉冰天雪地。扬之水研究《词话》中的物色,也经常会与同期稍后的另一本名著《天水冰山录》相对照。除了时期接近、足资参照外,我想,还有一份对人世无常、福祸倚伏的同样感慨在吧。

援古物解小说,功夫俱在文字之外;秉冷眼看“金瓶”,心得已在世情之上。谨以这两句话,作为这篇读后感的小结。

责任编辑: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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