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诗典”是九久读书人于2014年夏天开始推出的一套外国诗歌译丛,每年都出版新的诗集,2024年正好是十周年。目前已出版了52位诗人的共70种诗集,得到了49位各种语种翻译家的倾力襄助。这70种诗集中,三分之二以上品种重印过,三分之一品种多次重印,部分诗集更是重印了10余次,总发行量超过60万册。
在2024年“巴别塔诗典”十周年之际,人民文学出版社(简称“人文社”)社长臧永清表示,九久读书人的“巴别塔诗典”与人文社的“蓝星诗库”相得益彰,已成为中外诗歌出版的两大品牌。
“巴别塔”诗典部分图书
起步的艰难与迂回
2009年我加入九久读书人的时候,这家出版机构还没有推出过任何一本诗集。
当时引荐我的编辑是现在“群岛图书”的创始人彭伦。显然,他看重的是我的法语文学专长,那时九久读书人已经推出了勒克莱齐奥、萨冈、内米洛夫斯基等一批法国作家的书,但还没有一位法文编辑。所以最初的几年,我编辑的书稿和策划的选题主要是法语文学,同时也参与其他丛书的选题策划。比如“出版人书系”里有两本法国出版人的传记,已经有了译稿,彭伦交给我来编辑。
那几年我也参与了外国短篇小说集的选题策划,但对于诗集,一来由于九久读书人成立以来从未涉足过这一领域,显然这不是公司的产品线之一;二来当时社会上确实没有诗歌阅读的氛围,其他出版机构也极少出版诗集,所以,虽然我一直是个诗歌爱好者,写诗也翻译诗,但那几年从未向公司提出过诗集选题。
在法国出版人伽利玛的传记里,我看到他出版了不少诗集,有些甚至是年轻诗人的首部诗集,但他曾这样说过,“如果说我能出版一些人们看不懂的诗,那要感谢‘黑色系列’。”“黑色系列”是伽利玛在1945年9月推出的一套凶案侦探小说丛书,书中的侦探往往比杀人犯更坏,主人公总是满怀激情,又混合着挖苦讽刺和黑色幽默,这套小说在二战刚结束后的法国大行其道,发行量惊人,让伽利玛赚得盆满钵满。
其实,九久读书人也推出过类似的推理小说,如丹·布朗、斯蒂芬·金、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及斯蒂格·拉森的“千禧年三部曲”系列,但公司的出版业务正处于扩张阶段,版权图书需要大量预付金,不可能挪用资金来支持诗集出版。而我们实行的是独立编辑制,编辑对自己策划编辑的图书负责,盈亏都会体现在年终的奖金结算里,在编辑没有取得较好的业绩之前,出版显然带不来什么经济收益的诗集几乎等于“自寻死路”。
抓住契机来一次小爆发
然而,一个峰回路转的契机出现了。2011年,微信成为新的社交软件,很多写诗的人和诗歌读者在手机上将短诗生成图片文件,上传或转发到朋友圈;2012年,微信公众号正式上线,更出现了许多阅读量数万甚至超十万的诗歌类账号。手机屏幕对于分行的诗歌来说,简直就是最好也是最早的电子阅读器。
而正在其时,之前因翻译里尔克诗歌而有过接触的德语翻译家林克给我打电话,说他在某家出版社出了两本译诗集,但只给他一些样书,并没有在市面上发行,问我有没有意向正式出版发行。我一听是我喜爱的诗人荷尔德林和特拉克尔,马上点燃了出版诗集的热情。
也许这种热情压抑已久,我得来一场“小爆发”。所以我还约请了翻译波德莱尔的刘楠祺先生翻译耶麦的诗集,又跟余中先要来了奈瓦尔诗集的译稿,之前我已将他翻译的奈瓦尔集子里的小说部分单独出版。
这些都是进入公共版权领域的诗集,只需支付译者稿费,大大减少了公司的前期投入,公司审批选题时,也会考虑这一因素。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把出版译诗集丛书的想法向总编辑黄育海请示,他听我稍稍分析之后,立即说“可以去试试”。
接下来一年里,我又联系了几位翻译家,一口气签了多本公版诗集,包括杨铁军翻译的弗罗斯特诗集、汪剑钊翻译的曼杰什坦姆诗集、范晔翻译的塞尔努达诗集等。
从一开始筹备这些选题,我就想好了尽可能扩展多个语种的诗集。这也是给这套译诗集取名“巴别塔诗典”的原因:通过出版各个语种的经典诗歌的译本,用一本本译诗集搭建起一座通往诗意世界的“通天塔”。因为虽然语言各异,但诗意的世界超越语言的隔阂,是人类的心灵可以共同感知的。
从图书市场的角度看,这多少带有些理想主义色彩,甚至有点异想天开。但我的直觉是,正如上面提到的,一是微信及其公众号的出现,促使社会上开始形成浓厚的诗歌阅读氛围,接下来肯定会延展到纸质阅读;二是当时诗集出版几近绝迹,特别是译诗集丛书,可以说是稀缺品。就像我们此前推出“短经典”系列,正是因为市场上没有外国短篇集丛书,“短经典”系列一经发行就取得了良好的读者口碑和不俗的市场反响。
三年让丛书走上正轨
当时我们跟上海文艺出版社(简称“上海文艺社”)合作比较多,2014年8月推出第一批四本译诗集,也主要由上海文艺社负责发行。正逢上海书展,我邀请了奈瓦尔诗集《幻象集》译者余中先老师、耶麦诗集《春花的葬礼》译者刘楠祺老师与诗人王寅一起,在思南公馆·思南文学之家举办读诗会活动——“语言将我们分开,诗将我们联合”,算是“巴别塔诗典”第一次登场。
然而,忐忑的心情一直悬在那里。无论选题策划时设想得如何美好,书稿编校做得如何认真,装帧设计又做得如何精美,最后都是市场说了算、销量说了算。
这四本诗集发行不到一个月,收到一个小惊喜:上海文艺社的老发行周志伟老师打来电话,称赞这套书出得好,“虽然是小众书,但品质好的小众书,一样有做头”。之前没有跟周老师接触过,互相也就没有联系方式,他是通过九久读书人的总机辗转联系到我的。对于我们这种“独立编辑”,即便在公司内部也没人关心其他同事在做什么书,这通来自合作出版社一线发行的电话,让我由衷感到了一种宽慰和激励。(过了两年,周老师从上海文艺社荣休后,受聘九久读书人发行高级顾问,直到2023年夏天才退休。)
第一批四种诗集,上海文艺社报量各3500册,当时九久读书人还有网上书城,报量各700册,两边一加,每种诗集首印各4200册。相较其他类型的图书,这个首印数当然偏低,但对于作为“试水”的诗集来说,其实我还是会担心能不能卖完。加上上海文艺社对接的编辑徐如麒老师并不看好译诗集出版,他在2015年初就已表示,只能再接受两本译诗集的选题,这套丛书到此为止。
幸好,发行方面的反馈鼓舞人心。2015年5月,“巴别塔诗典”出版第五种和第六种译诗集:杨铁军翻译的弗罗斯特诗集《林间空地》和汪剑钊翻译的曼杰什坦姆诗集《黄金在天空舞蹈》,首印数达到5500册(上海文艺社4500册,九久网上书城1000册)。与此同时,已出版的诗集中除《幻象集》外的三种,发行提出加印。首印数的提高和加印的需求,都释放出同一个强烈的信号:就选题策划来说,算是走对了第一步;后续几本诗集的选题,也就有了着落。
当时我们还与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简称“华东师大社”)合作,我将已有译稿、准备在2015年出版的选题与华东师大社编辑许静和陈斌沟通,他们很乐意合作出版这套译诗集。当年8月,“巴别塔诗典”推出了范晔翻译的塞尔努达诗集《致未来的诗人》、黄建华翻译的皮埃尔·路易诗集《碧丽蒂斯之歌》和徐淳刚翻译的狄金森诗集《尘土是唯一的秘密》,首印各5800册(华东师大社5000册,九久网上书城800册)。
这是“巴别塔诗典”诞生的第二年。早在6月,我就给版权部同事列了一份诗人名单,开始寻找版权诗集的线索。当年下半年,我们就签下了美国诗人艾伦·金斯堡、安妮·塞克斯顿、查尔斯·布考斯基、加里·斯奈德以及法国诗人伊夫·博纳富瓦的诗集版权合同。
由于2016年与华东师大社合作出版了大项目——八卷本《梁宗岱译集》。当年计划出版的五本“巴别塔诗典”不得不延迟到年底出版,其中包括汪剑钊翻译的茨维塔耶娃诗集《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也包括第一本版权诗集:徐淳刚翻译的布考斯基诗集《爱是地狱冥犬》。
由于当年上海文艺社不再合作出版“巴别塔诗典”,为了满足市场需求,这一年,我把已出版的六本译诗集与人文社合作,出版了平装本。
实际上,2015年底,人文社正式宣布并购九久读书人。到2016年底,九久读书人已开始自办发行,不再像以前那样依托合作出版社的发行力量。而这意味着需要收缩与其他出版社的合作,将更多优质选题提供给九久读书人自己的发行团队。
与华东师大社合作出版了8种译诗集之后,“巴别塔诗典”已出版14种译诗集,其中三分之二的品种重印或重版,选题和译稿也有了每年推出几种诗集的储备,并已推出了首本版权诗集,其他版权诗集也正在翻译或即将交稿——可以说,到2017年初,“巴别塔诗典”已度过了“试试看”的初创期,一步步走上了正轨。
稳定后推出各种“号外”
2017年8月,在面世三年之后,“巴别塔诗典”开始经由人文社申请书号并由九久读书人自主发行。自此,这套译诗集丛书有了长期的“东家”,开始稳定地推出新书。
当年推出了佩索阿《坐在你身边看云》、塔比泽《奥尔皮里的秋天》、默温《天狼星的阴影》等六种诗集。佩索阿诗集的译稿是偶尔看到译者程一身发的微信朋友圈,说这部译稿在某家出版社搁置两三年也没有下文。联系后得知,他最近在广州,而我当时正要去广州做《梁宗岱译集》的推广活动,便约在书店见面,很快谈妥了出版事宜。塔比泽及其译者骆家,则是诗人吉狄马加推荐给我。默温的《天狼星的阴影》,是“巴别塔诗典”推出的第二本版权诗集。
2017年,还出版了晴朗李寒译《阿赫玛托娃诗全集》和惠明译《金斯堡诗全集》,由于这两本诗歌全集篇幅太大,都是三卷本,所以没有放进“巴别塔诗典”丛书里。晴朗李寒创立“晴朗文艺书店”之初,也是我出版“巴别塔诗典”之初,那时我们就有联系,他也曾将自印的阿赫玛托娃诗集的小开本寄给我。阿赫玛托娃于1966年去世,当时离进入公共版权期还有一两年,他还要修订译稿并将余下的诗篇翻译完,但需要打印一个俄文版全集来对照修订,我马上打印了他传过来的文档,并装订成册寄给他。
作为“巴别塔诗典”的“号外”,除了“诗全集”,我们还推出了多种诗人“自选集”,如《消失的岛屿:希尼自选诗集》(2018年)、《阿什贝利自选诗集》(2019)、《迁徙:默温自选诗集》(2020年)等。
不限于诗歌作品,关于诗人的一切文字,我都想出版。《叶芝家书》(2018年)是第一本推出的关于诗人的书信集,这些书信是作为画家的叶芝父亲写给诗人叶芝的,谈文论艺的家风,让人想到《傅雷家书》。而《波德莱尔书信集》(2022年)则有两大卷,基本收全了波德莱尔一生所写的所有书信,由波德莱尔研究专家刘波和翻译家刘楠祺翻译。
同样,关于诗人的传记、评论、访谈,也是不可缺少的“号外”。《阿蒂尔·兰波》(2022年)这本阅读性和研究性都极强的传记,由专攻象征派诗歌的英语译者周杨翻译。冯至的《论里尔克》《论歌德》《论诺瓦利斯》三部力作,由德语翻译家和歌德研究学者陈巍主编,也在2022年出版。
而在我们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这套丛书里,我选编了18位诗人的访谈汇编成《诗人访谈》(2019年)出版;后续还将出版《诗人访谈2》。
首版汉译本和小语种诗集
2018年,我推出了加里·斯奈德的两本诗集:柳向阳翻译的《砌石与寒山诗》和许淑芳翻译的《斧柄集》,都取得了很好的反响。
此外,还出版了安妮·塞克斯顿的诗集《所有我亲爱的人》,译者张逸旻是2015年彭伦得知我在谈版权之初就推荐给我的,当时她已翻译了几十首诗,还没想过正式出版。
从这一年开始,“巴别塔诗典”推出的版权诗集占比显著上升。2019年出版的八种诗集里,版权诗集占了五种:加里·斯奈德的《山巅之险》《当下集》、伊夫·博纳富瓦的《弯曲的船板》、李立扬的《眼睛后面》和菲利普·雅各泰的《在冬日光线里》。
2020年出版的八种诗集里,版权诗集也占了五种:伊夫·博纳富瓦的《长长的锚链》、菲利普·雅各泰的《夜晚的消息》、阿莱克桑德雷的《天堂的影子》、谢默斯·希尼的《一个博物学家的死亡》和勒内·夏尔的《遗失的赤裸》。
2021年出版了9种诗集,版权诗集占了8种:法国诗人圣-琼·佩斯的三本诗集和亨利·米肖的三本诗集,以及美国诗人高威·金奈尔和格雷戈里·柯索的诗集。
而2022年出版的四种诗集,全部是版权诗集,其中奥地利女诗人英格博格·巴赫曼、意大利诗人米洛·德·安杰利斯都是首次出版汉译本。
与此同时,公版诗集也开始转向首次出版汉译本,以及小语种的诗集。如格鲁吉亚诗人塔比泽、法国中世纪女诗人克里斯蒂娜·德·匹桑、美国诗人埃德加·李·马斯特斯和德尔莫尔·施瓦茨、斯洛文尼亚诗人斯雷奇科·科索维尔、俄罗斯诗人维利米尔·赫列勃尼科夫、阿根廷诗人安东尼奥·波尔基亚、德国诗人库尔特·图霍尔斯基等,都是首次出版汉译诗集。由于这些诗人在中国读者中的影响不是很大,诗集在首印之后不太会有重印的机会,也就意味着很难有好的经济收益。但作为单行本诗集首次向诗歌读者和诗歌写作者介绍这些诗人的作品,我觉得还是有不一样的社会价值。
另外,我们也不排斥在这套诗歌丛书里重版已有显著影响力的译诗集,比如2016年与华东师大社合作出版的《梁宗岱译集》中,《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曾多次重印,2020年,我将它收进“巴别塔诗典”重版,取得了更佳的销售业绩,至今已12刷。
后来,我们又发现了梁宗岱1956年写给巴金的书信,内附25首莎翁十四行诗译稿,2024年初,我们根据中国香港《文汇报》连载版做了进一步校订,并收入莎翁原诗首版影印本,单独推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布面珍藏本。这也是“巴别塔诗典”自面世以来第一个特装本。
2021年,在首次出版六年之后,“巴别塔诗典”重版了范晔翻译的塞尔努达诗集《致未来的诗人》;2024年初,在首次出版10年之后,重版了林克翻译的荷尔德林诗集《浪游者》。
此外,亚朵酒店集团看中了《砌石与寒山诗》,向我们定制这本诗集,摆放在房间里供住店客人免费阅读,这也是自面世以来“巴别塔诗典”第一次出版定制版。
“巴别塔”已夯实了塔基
2024年是“巴别塔诗典”出版十周年,经过前期充分的准备,当年推出了13部诗集,这是历年来出版品种最多的一年。除了荷尔德林《浪游者》是重版,还有里尔克的《爱之歌》《时祷书》和玛丽安·摩尔的《九桃盘》是现代经典诗人的重译。
在新出版的诗集中,埃梅·塞泽尔是非常重要的一位诗人,他的两部诗集《还乡笔记》和《神奇的武器》都由施雪莹博士翻译,她是我国首位塞泽尔研究者;其中《还乡笔记》荣获了2024年度傅雷翻译出版奖文学类奖。
在我2023年编辑出版的《萨义德传》和《萨义德精读本》这两本书里,塞泽尔这个名字又多次响起。萨义德于2000年发表的《定义的冲突》的结尾这样写道:“请允许我在此摘录马提尼克伟大诗人埃梅·塞泽尔的几行诗:其实人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人类仍需克服一切,楔入他激情深处的禁制,而一切种族皆不可垄断美好、垄断智慧、垄断力量,终有一处是所有人的胜利会师之地。”
这不正是“巴别塔诗典”一以贯之的精神理念吗?这套诗歌丛书力图集合起这个星球上所有种族的优秀诗歌,建造起一座美好、智慧、有力量的精神之塔,现在已砌了70块砖,虽然离建起一座“通天塔”还很遥远,但塔基可以说已经夯实了。
2024年11月2日,在北京红楼公共藏书楼举办的“北京之秋”读诗会上,诗人吉狄马加说:“我们都是‘巴别塔诗典’的读者。从这套书出版开始,凡是写诗的人都很关注,对我个人来说,当然是找到了很多心灵上的朋友。每一个诗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必须去获得心灵共振,找到精神上和灵魂上的知音。”
(作者何炜宏 九久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