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和她虚构的父亲

最早读到梁鸿写父亲的长篇,是在《当代》2017年第5期。彼时,文章的标题还是《梁光正的光荣与梦想》,乍一看,还以为延续了她自《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以来一以贯之的非虚构风格。待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标题改为《梁光正的光》,其小说的虚构意味才浓烈起来。

近日,梁鸿邀请著名作家李敬泽、格非、李洱参加了她的新书发布会,并接受全国媒体采访。

梁鸿:这本书,唯有父亲的白衬衫是纯粹的真实的,未经虚构的

《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确实是非虚构写作,我也在父亲的陪伴下,在梁庄的土地上前后采访了五年,并走遍梁庄人打工生活的很多城市。这对我而言是特别重要的历程,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认识了很多故人,知道了每个人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他生活的状况。你看到他们生活的那片大地,那种灰尘飞扬的状况,对我而言内心有一个非常重的东西压在这里,它能够使我以后的写作始终像秤砣一样,它让你心里面是沉甸甸的。

但在写“父亲梁光正”时,我从没有想过用非虚构写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太戏剧化,他在我心中活了很久很久,慢慢成为这样的人。并且当我拿起笔的时候,一开始我想不用梁庄来写,因为好像老在炒作梁庄一样,你离不开这个庄了。我也用过杜庄来写,但是一点都不顺。但我把杜庄换成梁庄的时候突然自由了,我可以在这个地方长棵树,可以在那个地方走一走,这个人可以随便地生长。所以我觉得《梁光正的光》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写。

小说之事,远非编织故事那么简单。它是与风车作战,在虚拟之中,把散落在野风、街市、坟头或大河之中的人生碎片重新勾连起来,让它们拥有逻辑,并产生新的意义。

然而,梁光正是谁?即使在已经写了几十万字以后,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他。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父辈,他们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昭示的人性,值得我们思量再三,

这本书,唯有父亲的白衬衫是纯粹真实、未经虚构的。但是,你也可以说,所有的事情、人和书中出现的物品,又都是真实的。因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的争吵索取,人性的光辉和晦暗,都由它而衍生出来。它们的真实感都附着在它身上。

我想念父亲。

李洱:第一次看到一个老头,一个贫穷的老头在小说里面谈恋爱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有很多著名的景点。我们都知道马桥是一个,高密东北乡是一个,现在又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景点,就是梁庄。这一次梁鸿第一次用虚构的形式来全面呈现父亲的梁庄,我认为梁鸿是有某种野心的,她要用非常自由的虚构形式来完成她对梁庄这样一个文学自治村庄的描绘。

我认为《梁光正的光》成就最突出的是写了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就是梁光正。我们想一下,我们从小到大所看到的恋爱小说有多少?我们看过资产阶级谈恋爱,我们也看过老农民谈恋爱、小资谈恋爱,我们也看过青年农民谈恋爱,但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一个老头,一个非常贫穷的老头在小说里面谈恋爱,而且这个爱情谈得简直是催人泪下,让人柔肠寸断、百感交集。先是带大几个子女,带大几个子女太难了,所以梁鸿小说里面写到的人物、里面的孩子都像植物一样,这个植物像野生的植物一样慢慢成长,但是在野生成长的过程当中倾注了父亲梁光正无穷的爱。在这个过程当中,梁光正本人也没耽误谈恋爱,谈了一次又一次。在谈恋爱过程当中又包含着对梁光正夫人的非常复杂的感情。怎么处理这样一种关系,梁光正处理得非常好,而同时还有远方的爱。在这个非常曲折的、带着某种卑微的但是倔强的爱的过程当中,梁光正这个人物,他不光把孩子培养成人,而且梁光正的形象在所有人物当中脱颖而出。我仔细想了想,在我们所看到关于乡村文学史上的类似人物形象,我好像还没看到过,也可能我的阅读视野有限。

格非:在一个非城非乡的地方,每个人都背负着巨大的情感包袱

关于梁庄这个地方,梁鸿所描写的这个地方实际还不是农村,也不是城市,有点像小镇。她住在镇上,有街,小说开头就点明这个。然后这个家庭关系也比较怪,一个父亲,有冬雪、勇智几个孩子,这些孩子经常跟父亲打牌,这样的关系让我们回想起我们的父亲跟孩子相处时的状态。

大家都知道中国传统的家庭结构,从《红楼梦》到《家》到《四世同堂》,当然到莫言,到当代叙事里面,大量的作品是以家族作为叙事单元。但是大家都知道,在今天的社会里面,这个家庭关系实际上已经发生深刻的变化,而梁鸿的这个作品正好是处在中国社会变革向未来延展的中间阶段,它既不是传统的家庭关系,也不是我们说的现代城市的家庭关系,而是在非城非乡的地方。所有情感纠缠在一起,每个人背着巨大的包袱,主要是情感的包袱。然后这些人厮混在一起,大家都有彼此的体谅、退让、争斗,这可能是这个作品里面梁鸿非常重要的贡献,就是这个时代特殊的家庭关系,在梁庄这个地方,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当今的现实。

李敬泽:梁光正这种人自带巨大戏剧性,这个劲儿有他的社会情感

就像刚才大家讲到的,梁鸿是一位非虚构作家,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小事。一个作家在你的创作起步和创作历程中,你是一个写实的还是搞非虚构的,这不是一件小事,这对一个作家是很根本的事情,这意味着你看世界的眼光,也意味着你相应的一套技艺、相应的一套手段、你所受的一套训练。所以对于这样一位非虚构出名的作家来说,我最感兴趣的是她写小说能怎么样?

你还真别以为梁鸿这么大的作家,来了那么多人,人气如此鼎盛,文名如此之大,写非虚构如此有名,你还真别以为她写小说一定行,这基本上相当于说你是一个骑摩托车的世界冠军,但你不一定骑自行车能得世界冠军,那是两码事。所以我特别感兴趣的就是你进入非虚构这一块怎么样。

梁光正这个人物确实有意思,我刚才看了这句话“让生活的暗处生出光来”,好大一碗鸡汤,热腾腾的一碗鸡汤,有没有道理呢?具体到梁光正的生活经历当然有道理,因为梁光正这一辈子,以我们正常的尺度来衡量,过的不那么如意,但是他过的很热闹。但是我又在想,他是不是叫做生活的暗处就能憋出光来?我想如果把他放在生活的明处,不知道这个光能成什么样。

梁光正这种人自带巨大戏剧性。戏份足的人,我记得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的爱情讲到说,包法利夫人体验爱情的时候,她受的小资产阶级,包括当时流行文学的影响,形成了那么一套多愁善感的劲儿。在这个意义上,梁光正的性格,一方面这就是天性,有的人就是那么傲、作,作有的时候是娘胎里面带来的。但是另一方面,梁光正这种情感模式,他这种体验情感,包括他给自己建构一个爱情,四处要去找恩人,不远万里的,其实那个人已经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携家带口如此夸张、戏剧性地寻找恩人,他会觉得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心理得到极大的人生满足。他这个劲儿是哪来的?这个劲儿不一定是天性,他肯定是有精力极为旺盛的天性,但是这个劲儿恐怕和包法利夫人的劲儿一样,有他的社会情感。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梁光正确实给我们提供了特别有意思的标本。

总的来说,一个成熟的非虚构作家,现在变成一个新锐小说家。祝贺新锐小说家梁鸿的诞生!

责任编辑:曹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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