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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是不是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关于第七届茅奖作品《暗算》的讨论与质疑

对话人:张丽军(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副教授)、房伟(山东省社科院文学所博士、助理研究员)、马兵(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副教授)

时间:6月4号上午9点30分

地点:山东师范大学现代文学教研室

一、关于《暗算》的审美阅读感受

张丽军:我先谈谈《暗算》这部作品阅读感受。语言上通俗性很强,读起来没有什么阅读障碍,感觉比较流畅。但读过之后,思想上没有什么意蕴,比较浅;故事情节上有传奇色彩,解密的因素在里面。人物形象塑造存在一些问题:人物形象有没有那种内在的冲突?人物有没有成长?人物一出生就是一个天才,有一些局限。

房伟:麦家原来是一个诗人,他后来转向小说创作,《暗算》是他一系列“新智力小说”的一部分,他以前写《解密》都是围绕着相似的故事。我的阅读体验与张老师有相类似的地方。对于“茅奖”的几部作品的阅读中,我感觉《暗算》是其中通俗味最浓的一部。他获奖可能标志着“茅奖”整个评选的标准、范围可能更加扩大化。在国外特别像日本的文学,传统的文学奖项,比如“芥川奖”“直木奖”,原来是纯文学的奖项,但是这些年它的标准也在发生变化,比如说像村上春树这样的作家。中国文学不一样,文学标准意识形态更强。我的一个阅读体验是主流意识形态与文化消费的结合,是一种变形的主旋律,你说它是非常传统的?它还不是,它有非常传奇性的、非常消费性的东西在里面,我觉得是这样。它有很重要的问题是它的纯文学性在哪?这是需要讨论的。它到底有没有纯文学性?如果有的话表现在哪?如果没有的话,“茅奖”的标准有什么问题?

马兵:你说的特别好,我读《暗算》的感觉和你一样,读的时候确实被它深深吸引,里面所写的似真似幻的故事,让我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秘密到底是怎么回事,密码是如何被破译的,确实也是非常吸引人的。但是读完之后没有再读第二遍的愿望,所以我觉得它最大的问题就来源于这儿。我记得博尔赫斯说好的文学作品就是我们每一次读就像读了很多遍,或者说我们每一遍都像第一次去读。但是《暗算》用这个标准衡量是不太够,第一次读的时候我会觉得非常吸引人,但是盖头揭开之后,没有吸引第二次去读的诱惑力了。他的小说本身与“新智力小说”构思相关的,就是靠一个个悬疑把整个故事串起来,当我们洞知悬疑之后,它所有吸引力就全部丧失掉了,所以说阅读的过程是一个解密的过程,阅读完之后是一个密码失效的过程,它不再对我们构成诱惑,这是我的一个最大的阅读感受。而且我觉得如果从通俗文学来看,你刚才提到的文化消费,从这一个简单的层面上看,它也不是一个能够称得上非常隽永的、具有恒久经典意义的通俗作品。麦家写东西还是很有意思的,有真实的东西穿插,里面写到很多数学家,获得“诺贝尔”奖,似真似幻。

房伟:黄依依的导师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

马兵:《解密》《风声》里面有很多,它能让我们反复去阅读的恒久价值并不高,这就是和这种小说的特点有关系,这就是我简单的一点阅读感受。

张丽军:你俩提到的非常好,房伟提出的文化消费特点,消费一次就行了,不会去看第二遍。

马兵:麦家的作品,评论他有两种不同的参照系,一种是把的作品和另外一些作品相比,他是特异的、非常新鲜的。另一种是放在自己的参照系里,我发现他的自我重复非常多。

二、《暗算》是一部优秀的通俗小说吗?

张丽军:麦家的小说体现的通俗性、题材的独特性,这都是独树一帜的,人物形象,这种写谍战的、机密性的东西,非常少,情节的设置引起人阅读的欲望。问题就在于:在通俗小说领域里面看,它是不是优秀小说?我们都承认它的通俗性,毫无疑问,但它是不是优秀的通俗小说?我们看语言像白开水一样,没有什么味道,让人思考的东西。仅仅讲一个故事,仅仅是奇特而已,没有思想的魅力,它到底是不是一个优秀的通俗小说,这点值得我们思考。

房伟:张老师的话我是非常赞同的,它是不是优秀的通俗小说是问题所在。“新智力小说”的背景,我深有感触。在国外,我们可以看到像《达芬奇密码》一样的悬疑小说,它的兴起,这是国外大的背景;国内像谍战的影视剧,第一部《解密》出来的时候在2002年或2003年,当时我是在《小说选刊》看到的。那时候它出来时还没有命名为“新智力小说”,大家觉得这个小说出来比较新鲜,写的一些谍战题材。但是在那个时候已经有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影视作品。它可能也是与主流意识形态引导有关系,其实我觉得这部小说可能是更适合做文化研究的分析,你说它的纯文学性在什么地方?它的纯文学性可能是种自相矛盾的东西,主流意识形态为什么要选这样的题材?它既有那种传统的革命理想,道德追求,为革命献身。

马兵:为701献身。

房伟:还原为非常简单的像一个乌托邦的生活,人都非常纯洁,为了一个工作目的而奋斗,也没有什么勾心斗角,大家都很单纯,都是为了理想,把这种非常美好的东西展现了出来给我们;另一方面,他写出了题材的刺激性,消费的刺激性,写了谍战啊,破译密码啊,一些智力上的东西,吸引了从上至知识分子、官员,下至贩夫、普通的商人,都喜欢看。不同层次的人都从这个小说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官员看斗争的东西、作为知识分子要看智力上的东西,作为普通老百姓看热闹,还有一些商人看商战的东西,这部小说是很有意思的,很讨巧。

张丽军:有所谓很多“麦家元素”的特点。这与中国人的文化消费背景,与中国人的文化心理有关系。探秘的东西,这与一种心理因素吻合在一起。那纯文学性与通俗性之间有没有重叠的部分,我们是不是说,通俗性的就否定文学性,通俗性有没有文学性的涵义。我们看以往的中国现代小说,张恨水的通俗小说那是一个经典,三教九流的人物,展现广阔的社会面目,思考很深。这一点上,麦家的小说,是无法比拟的。《达芬奇密码》,里面对女性的思考是很深的,如对女性在《圣经》、人类文化传承中的位置进行重新思考。

房伟:麦家这个小说改过很多次,它正式出版后与原来又有变化。这个题材本身也有纯文学性,集体的大我,非常保密的,集体性、理想主义和个人主义冲突,这可能是他纯文学性切入的一个落脚点吧。黄依依、阿炳的形象,四五个人物,都是些天才,这个小说既符合以前传统的保密工作的电影、影视剧、文艺作品的要求,但实际上又有它自己的特点,善于写“天才”,以前保密工作不突出这个,突出牺牲,《永不消逝的电波》。麦家突出的是天才,出格的天才,黄依依叫“有问题的天使”,她很纵欲,这是在原来的背景下不可能出现的。麦家他很可惜的一点是,浅尝辄止,停留在阿炳的孩子不是他的,他戴绿帽子,或者说黄依依跟哪个男人乱搞,他停留在这一点上。

马兵:张老师刚才谈到麦家小说里面存在的一种矛盾,他实际上还是一种主流意识形态的写作,各种献身精神,不是我们传统的为国的那种大的伦理观念,而是出于对于自我的挑战,对于智力的挑战。黄依依是一个非常不认同主流价值观念的人,她之所以加入701完全是因为对于她自己的挑战。麦家在《暗算》这里面探讨的是他对于人类思维的终极探索,这些天才是“自我”式的,只是这个701机构确保了他们的忠诚。我个人觉得是如果把《暗算》和文坛一般的作品相比较,它有什么不同之处,其实仔细看看《暗算》的接受史,它首先被纯文学圈认可之后,拍电视剧,老百姓买书,获奖,02年是它获一个当代小说研究会的一个奖。它确确实实不是先被读者广泛阅读,它真的是先被纯文学圈接受。

房伟:他对改编并不满意,我看他小说后记上说,改编了阿炳和黄依依这两个人物,他认为好像是对他纯文学性的一个扭曲。

马兵:他自己是很标榜文学性的,我看一些评论资料,他在访谈时特别提到不要把我的书作为一个通俗性阅读,为了“精神先在”的概念。我们想问一下“精神先在”到底是指什么东西?在他这里有些语焉不详的。他的价值在于,在他之前没有人这样写,这部小说满足了我们之前没有过的,但是又非常期待的东西,所以对它一开始是持种褒扬的态度。

房伟:小说也有纯文学性与消费性结合的一些表象,他有比较强的文体意识,他要变换多种文体。很多故事都是旁观者第一人称叙事,我认识一个人他叫阿炳,或者说我是局长,我挖掘的一个人叫黄依依,间离叙事的方式是纯文学性的,包括陈二湖,用他女儿陈思思的日记体,他是试图展现纯文学性的一面,展现的好坏是另一回事。

马兵:博尔赫斯式的叙事与传奇故事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不过我个人觉得叙事有时很笨拙,他一定要转换成第一人称叙事的形态。

张丽军:刚才马兵提出的人物形象没有内在的理念,从事工作是对自己的挑战。这个工作对我来说有挑战性,我去做这个工作,人物形象的塑造有内在的情感;内在的思想没有在小说中呈现出来。

马兵:他写人物高度类型化,尽管每个人物里面的偏执不一样,黄依依的偏执是在心理上放纵,阿炳的偏执是对自己孩子的追究,他们是高度的类型化了。等我们在小说中看到人物出场的时候已经定型了。

张丽军:人物内心、情感的走向,没有变化。人物心理没有一个成长的过程,很苍白,好像人物形象怎么样是麦家在操纵着,都是一个木偶,没有人物自己的情感。

马兵:这可能与麦家的一贯思路有关。他在《解密》里谈到的,所有的天才在某一方面特别特别纤细,他总结出所有的天才都是一样的,所以他表现天才的方式是一样的,确实没有表现出天才的成长。

张丽军:任何人的成长都是一个过程,小说中事件在变化,而人物的情感没有变,内心没有发展,总是麦家在说他如何如何,人物没有内心的声音呈现出来。房伟提到的主流意识形态,我们看到忠诚是被执行的,人物有没有现实的理想,我的忠诚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我们可遗憾地看到人物不是发自内心的忠诚。内心的愿望、献身的精神、崇高的愿望,在这儿没有,这与以往的英雄是截然不同的。英雄没有情感,英雄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内在的精神品质。我们看很多好的小说,其人物有自己的声音,人物与作家是对话的关系。我们谈到黄依依,麦家很兴奋,说这个人物形象是人性的开掘。我们试想人性的开掘就是性欲的放纵吗?有问题的天使?人性的开掘是多元的,人性的痛苦和挣扎也是多元的。

马兵:现在不是麦家一个人,好像我们要表现人性的丰富性,一定要找点价值很浅的层面,所谓有缺点的天使。

张丽军:茅盾的《蚀》三部曲,《幻灭》中慧女士与很多男性交往,回到家睡不着觉,她内心很痛苦,今年26岁了,如何如何,呈现丰富的内心,展现内心的复杂、多元的乃至是冲突的情感。

房伟:茅盾的三部曲,写女性有一个脉络:就是革命过程中女性变成革命的女性。但是茅盾强调女性的主体性,比如你刚才谈到的慧女士,反映了这个特点。有一个重要现象,原来在小说中黄依依与安在天是没有关系的,只是说有点性暗示,但是他改了以后,两个人有情感纠葛,他是为了好看,有很多戏加了进来,有不同的版本。看了以后觉得非常茫然,人物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就是他自己在把握人物内心,人物到底怎么处理,有点欠缺,欠缺艺术功力。

马兵:其实我觉得麦家我们一开始把他评得那么优秀,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之后,大家来反思,把他作为新质出现的一种优秀品质,但他后来只是不断地自我重复而已,包括人物没有精神品质这一点。麦家的语言一开始得到褒奖,在“茅奖”获奖颁奖辞上也提到了,但实际上他的语言如果看多了话,他确确实实没有突破。

张丽军:语言刚开始看很紧张、刺激,如果研究琢磨的话,语言浅白、没有意味。如果它是通俗小说,我们说通俗小说,人物形象很通俗,恰恰麦家的小说人物形象不通俗,他展现所谓的英雄、很神秘的人物,有解密小说的涵义,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通俗小说。

房伟:这种矛盾性是比较突出的,强调革命情怀,同时也强调智力因素,实际上小说中的内核,对智力的炫耀,智力因素掩盖了人性因素和所谓的革命情怀。没有展现出那种革命与人性的冲突,如陈二湖这个人物形象,通过女儿日记来展现陈二湖从701出来后,被扭曲的心灵无法恢复,白天不是白天,黑夜不是黑夜,正常生活不是正常生活,然后必须通过下棋来麻痹自己,最后的办法是又回到701,靠密码来养着他。

张丽军:他没有内在的精神,没有内在的情感。

房伟:他对革命情怀有多大的献身精神,多么崇高的革命精神呢?

张丽军:但是有一个人物形象是有变化的,小说后面写到的“鸽子”,那个女性,这个形象差别很大,她有献身精神,她是有意识的,有痛苦体验:我怀孕了,这个孩子我要还是不要?革命不允许我要,但我的丈夫牺牲了,我要保护这个孩子。

房伟:这个孩子泄露她的秘密。

张丽军:这个形象是最突出的,是麦家《暗算》中最成功的人物形象。

房伟:“鸽子”是比较突出的,但没有整体的人物来贯穿下来。他要通过这些故事试图反映人性的深度,什么叫人性深度啊?有缺点的天使。

张丽军:仅仅有缺点有优点是不够的,还要有反思。

房伟:小说致命的问题在于:他写的是文化,但缺少文化味道,虽然说解密,新智力,有关于数学问题,密码问题,关于监听和测听,大量的术语,但是通篇小说读下来,缺乏一些文化。

马兵:他前面铺展得特别好,悬疑也构建得特别好,当你迫切地想知道解密的结果之后和我们前面巨大的期待不符,他很轻而易举地破译。

房伟:“新智力”反而智力不足。

张丽军:它本身的文化不足。

马兵:也可能这类文学比较难写,如何破译密码确实很难写,破译就是一个天才和另一个天才的斗争,总用这样的比喻。

房伟: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包括很优秀的通俗小说家,整个小说非常缜密,一环扣一环,密码是怎样破译的,给我们完全意想不到的东西。

张丽军:《达芬奇密码》对《圣经》文化的思考,《圣经》历史的呈现,对女性的遮蔽,维护《圣经》正反两派的斗争,斗争的历史非常紧张,文化的张力非常大,而麦家的格局非常小。

房伟:丹•布朗密码的阐释,《达芬奇密码》的阐释,是在破译一部文化史,一部符号史,《暗算》只能看到通过密码暗算了别人,但生活暗算了他们。就是想说这样的话,是很浅显的。

张丽军:很浅显,没有道理,生活不是暗算,有因有果的东西,暗算都是有结局的,有结果的,他这种观点我是怀疑的。

房伟:没有文化,他没有把革命年代呈现的东西表达出来。《潜伏》表现得很好,虽然它是电视剧。

马兵:里面除了黄依依,男性人物性格都非常相似,阿炳也好啊,陈二湖也好啊,都表现出木讷。

三、《暗算》算不算一个长篇小说?

马兵:当时有人质疑麦家《暗算》算不算一个长篇小说?还是三个中篇小说叠加,麦家反对,说这是我的叙事特色,当然是算一个长篇小说。

张丽军:这给我们提出一个问题,它这个结构到底算不算一个长篇?我们谈到“茅盾文学奖”,授予中国最优秀的长篇小说奖,我感觉它不是一个长篇,是三个中篇,题材是701人物,听风、捕风,几个人物形象凑合在一起,它有没有内在的关联性,人物形象之间有没有发展,我们看它是三个独立的故事。

马兵:用叙述者把这三个独立故事统一起来,他采取那样的叙述方式也有这样的考虑。

房伟:第一人称旁观叙事的方式,表面上拉开距离,讲述一个很神秘的故事,同时又是亲历者的身份,表达一个真实感,这实际上不是很新鲜的叙事手法。

张丽军:放在一起可以,但是从一个长篇小说内在品质来看,这是不是一个长篇是值得质疑的。我认为它不是一个长篇,是三个独立的故事,之间没有内在的精神联系,人物形象也是孤立、不连续的。听风、看风、捕风,有没有内在关系性?值得怀疑的。房伟,你看是不是长篇?

房伟:最后与他原始发表的有改动。这部小说如果要按长篇小说的标准看是有问题的,巴赫金对长篇小说的一个界定是,展现一个比较长时间段的发生的故事,表达一个完整的世界观,一个完整的时空,他是这样来定义的。《暗算》这三个故事线索不明显,历史感啊,包括人物所谓的连贯性比较差,我个人是有这样一个看法的。如果算一个长篇小说的话,第一点必须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东西,它也有,但是非常弱;第二点,黄依依、阿炳、鸽子、陈二湖,内在相关性比较差,提到我们这原来有一个人比较牛,黄依依她是我们的一个传奇。

张丽军:这样一个作品为什么能获得“茅盾文学奖”?我们一致认为它不是一个长篇,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长篇,是一个伪长篇,那么它获奖有哪些因素?它刚出以后,文学界评价很高,“新智力小说”,题材特殊,人物形象特殊,它的用意也很独特。

马兵:麦家出来后,“中国的丹•布朗”,“中国的智力小说”,甚至雷达写文章说他是“当代的柯南道尔”,指称麦家的都是外国作家的名字,正好体现了麦家在中国的本土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体系来归纳他。“茅奖”这七届每一届都是多方的不同的批评声音、妥协,最后达成一个公众能够接受的东西。麦家能获奖,具有先锋品质的东西。麦家的《暗算》之后,在他之前的那些作品都是那种在纯文学层面上得到极大认可,但是在大众层面大家都不知道这部作品。《暗算》不但在纯文学界关注很多,在民间的声音也已经很盛的时候,留下了这种向大众阅读稍微倾斜的一个策略考虑。

房伟:马老师说的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像我刚才谈到的,日本纯文学界对于一些纯文学奖项考察范围的扩大,这可能是世界纯文学奖项的一个潮流,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是纯文学奖项生存的策略。从两方面来看,从正面来看,这么多批评家认可他,从私人关系啊,这是一个浅层次的。实际上我觉得批评家有一个很重要的一点,马老师你说的一点,他有一个求新的焦虑,中国文学要成为真正的现代文学,它要求新、求异,怎么办呢?他要不断的创新,要有一个说法,麦家的出现其实填补了这个空白。真正通俗的作家,咱们说普遍意义上的作家,写不了这种小说,如果能写这样作品的作家,他又不按照这个通俗路子去写,比如说像部队作家,他对这个题材比较熟悉,军区的作家,他要写一个很崇高的,《誓言无声》为了保密事业献身的这种东西。麦家的出现恰好能在双方找到了一个结合点。

马兵:好像在文学史中在通俗和先锋之间保持一个平衡的谱系,像徐訏,徐訏的《风萧萧》在报纸上连载,徐訏可能在发表时也没想到他带有先锋的特性,现在我们把徐訏当成比较重要的,好像比较前卫的哲学意识的作家来看待。

房伟:徐訏的作品也有抗日的东西。

马兵:对,像《风萧萧》纳入到我们文学史叙述中,就好比麦家被接纳具有某种相似性,这种操作思路是一样的。

四、如何评价《暗算》获得茅盾文学奖?

房伟:对于麦家获奖要从两方面看,首先要肯定,“茅奖”评委也是非常好的专家,肯定他们求新求异的思路,对其作品的问题,能不能构成长篇,作品有没有优秀性,作品能不能站得住脚时有争议的。实际上我们的文学奖项:官方和半官方,一是主旋律,另一方面纯文学,没有其他的。包括你像《尘埃落定》可以为纯文学,像《骚动之秋》《南方有嘉木》《我是太阳》主旋律,所以说麦家的获奖实际上有他积极的作用,我们在对他的评价的时候要看到积极的作用,对他的负面的东西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不能说“茅奖”完全堕落,这不客观。

马兵:完全体现出“茅奖”评奖视野的多元性,以前“茅奖”是颁给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没有说颁给最主旋律的,这确实能体现出“茅奖”的多元性。

房伟:但是就本身这个作品而言,问题也是非常多的,将来是不是能有人沿着这条路子走下去,超越《暗算》,还是得拭目以待。我有一段时间看网络小说,我认为现在网络小说,现在很优秀的网络写手在融合纯文学、主旋律和消费意识的通俗文学上,做得很好,这些作家能被纳入文学主流。

马兵:我今年指导一个学生的毕业论文写,这个学生是科幻小说的爱好者,他叫刘慈欣,那种对于思维的探索,对于人的精神的追求,非常悬疑的构思,一点都不输给麦家。但是刘慈欣不被大家熟悉,就是他没有麦家这样的机遇。其实麦家是很有幸地被文学家接纳,先从纯文学圈打,再向大众文学。

房伟:我认识一个南京电视台的编导,陈一多,写很多长篇,《王者永生》,特别是他的短篇,“新聊斋体”,他的《住房有鬼》、《天空之城》类似于马尔克斯,非常奇特。这样很好的小说,第一很难得到正当发表的途径,第二很难得到纯文学的认可。对于这些小说,批评界、创作界应该有一个更宽广的视野,把意识形态的东西标准应该放得更宽一些。像这样的作家也需要大家对他更好的关注与扶持,而且说现在纯文学的刊物对这样的文章也不发,只有《萌芽》这样的刊物偶尔发一些,原来《萌芽》发过蔡骏的一篇,《当代》发《暗算》,那么除了《暗算》之外我没有看到发其他类似的,就很少了。

马兵:文坛评价机制实际上应该检讨一下,确实有问题,麦家之外还有多少比麦家更高的。麦家小说中的人物确实是高度雷同,《解密》里的主人公容金珍已经融合了《暗算》中所有人物的形象。容金珍看了亚山这个秘密天才的一本书叫《天书》,《天书》前面有一段译文说,天才都是有缺陷的,越是天才缺陷越明显,而这个缺陷让天才很脆弱,容金珍也好啊,陈二湖也好啊,阿炳也好,都是被很小的事情击碎,他们是高度雷同的。阿炳是因为儿子不是他亲生的,黄依依就是被她的情敌在厕所里弄死了,陈二湖在梦中被学生窃取密码的破译,他们被非常微小的东西所击败了,尽管所击败的根源有很多,但是故事是相当雷同的。

张丽军:我看麦家的获奖感言非常有意思,他说,我要感谢天空,感谢运气,感谢战友,甚至想这个奖不是颁给我,而是颁给他们,这些在喧嚣中依然像磐石一样坚定、安静的人。那么我们想,作为一个文学奖,奖给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我们追问的是它是不是一部最优秀的长篇小说;即使说是奖给像磐石一样坚定、安静的人,这也是可以说得过去,那么小说中是不是那种人物形象?

房伟:他不是坚如磐石的人,都是些有问题的天才。

马兵:他自己最后特别标榜这是一个主旋律的作品,我在揭示英雄的崇高,但实际上他没有。

张丽军:他没有这种东西。我在想,好像是借助所谓对事业的忠诚、崇高的一面来提高文学作品的品质,人物形象是英雄的,那么小说就崇高吗?是不是写英雄,小说人物形象就是英雄了?作品就具有一种英雄美了?

房伟:他这个小说实际上是一个在主旋律与通俗作品中打擦边球,本身知识性与文化性是不足的。特别是这一点,在全球化这样一个文化潮流,所谓的冷知识,现在有这种说法,要求文艺作品中反映更多的知识性。我们看《越狱》、《六人行》这样所谓的大量的肥皂剧,有很多这样的知识出现。《越狱》也是这种啊,军事学的东西都体现在里面了。观众不仅要从电视剧中获得精神上、情感上的快感,同时我要学习些我不知道的生活。一些新知识,是麦家小说的文化背景,但是麦家没有用好,我感觉用得还是非常不成功的。

马兵:《解密》比《暗算》更好,《解密》中写到容金珍如何治学,算养父的年龄的时候非常精彩,后来就比较少了,《暗算》里面就基本没有,所有解密的过程都被他重复的比喻盖住了。

房伟:他这种解密的方式,这部小说写的是科学,但不具有科学性,丹•布朗的小说是具有科学性的。真正的悬疑小说和侦破小说,比如说我们看柯南道尔,福尔摩斯,《跳舞的小人》一环接一环,非常紧密相扣。我觉得看到这样的作品有知识的快感。

张丽军:麦家小说展现得智力不足的。他没有呈现人物的智力怎么成长的,怎么破译,怎么变,怎么转换没有呈现出来。

房伟:他用一个所谓人性的东西跳过去了,黄依依这个人物多神啊,靠这个人性的东西跳过去了,黄依依这个人物又是个天才,又是个纵欲的人,她不可能破译,没想到她破译了。

张丽军:即使怎么破译的,这是一个文化景观,怎么组织,怎么呈现,他没有表现。

房伟:他在迷惑我们,他用了大量的专业术语,整得我们晕头胀脑。实际上真正好的通俗小说,他都把专业知识化为一些通俗的、让大家可以理解吸收的东西。

张丽军:小说中的文化含量,我们看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玉文化的历史跟人物的成长密切相关。新月,她就是玉的一个化身,玉和人是融为一体的东西。那种玉文化的景观,看着非常丰富,既有文化的享受又有人物内心的愉悦,这才是优秀的小说。

五、是什么制造了《暗算》这个文学神话?

张丽军:在大众文化接受界,《暗算》有神话般的感觉,无论是重要批评家还是大量的报纸、网络、电视,都不时可以看到大量过誉之词。查阅资料时,我也看到微量的批评,《名作欣赏》上的一篇文章《怎样才能抵达大众的内心——试论麦家长篇小说〈暗算〉》对《暗算》产生的怀疑,说获奖后读起来不耐读,对其人物英雄品质的批评性思考较为细致。我与一些批评界朋友聊起来《暗算》,认为麦家已经成为今天传媒界的神话。现代传媒在以往的现代文学发展史上是一个很重要的资源,是批评舆论的另一种资源。今天的商业时代传媒成为商业化的合谋,传媒成为造就商业神话的很重要推动者。

房伟:这个作品获奖,“茅奖”有意地在扩大自己多元性的因素,它要向通俗文学这块儿扩大它的范围,采用不同的标准,这个是值得欣喜的。但是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是,这个作品即使放在通俗小说背景下,丹•布朗的作品获奖了,大家也能接受。但是《暗算》这部作品即使放在通俗小说中,也是矛盾百出,人物苍白,漏洞百出,这部作品能获奖就有问题。

马兵:《暗算》今天有这么大的声誉肯定与电视的推波助澜有直接的关系。对《暗算》图书的评价都相当低,对电视的评价相当高。《暗算》还有一个剧本版,署名两个人,麦家和另外一个人,杨健。《暗算》特别感谢柳云龙,他是济南人,实际上他把麦家其他别的故事融合在《暗算》一个里面,对黄依依人物的处理要比小说中更要丰富得多。黄依依不只是放纵自己,她对情很执著。最后她怀孕死了之后,观众哭得一塌糊涂。

房伟:《暗算》中麦家还是要表达主旋律。

马兵:以前我们特别强调大众阅读,庞大的销售量对于文坛的评价会有一种影响,一般是反影响,越是市场上销量很好的,批评界越是有批评的声音。但《暗算》正好是一个相反,它先被纯文学所接受,然后通过电视被大众接受,两者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一致,这是比较难得的,我们想一下都被说好的作品不多。

房伟:张老师提的一点我觉得非常重要,批评界要发出一个反对的声音。

马兵:但是《暗算》被读者接受的时候,在批评界正好也是褒扬它的时候。

房伟:他们不是接受这个小说,而是接受这个电视剧啊,是不是?

马兵:获“茅奖”之后对读者来说更是一次重要的影响,听说它获“茅奖”,再找来看一下,“茅奖”对读者的阅读导向影响还是很大的。

房伟:我觉得应该有比《暗算》更好的通俗作品进入“茅奖”的视野范围内、考察范围内。

马兵:我们可以把各种各样的评奖放在一起,大陆、港台文学,《中篇小说百强》。

房伟:《联合报》。

张丽军:你俩的观点我都赞同,“茅奖”把麦家的作品评奖因素扩大了,意图是值得肯定的,文学类型的多样性,这是值得肯定的。但它是不是优秀的,我们发现批评界的那种褒扬如果详细分析的话,发现很牵强。

房伟:缺乏反思。

张丽军:我找到了几篇谈麦家小说的肯定性声音,我们重要的批评家的声音,我仔细阅读发现推来推去没深入到实质,我看孟繁华的一篇文章《残酷游戏与悲惨人生——评麦家的长篇小说〈暗算〉》。

马兵:这篇文章我也看了,这些批评家评麦家的小说,很短。

张丽军:就是一个概念。

马兵:没有更多升发的空间,我找了好几篇,雷达写得很短,贺绍俊写得也很短,每个人都一千多字,顶多两千字。

房伟:作为年轻一点的批评工作者,应该发出一个不同的声音,对它应该有一个全面的考察,像张老师提到的:纯文学性不足在什么地方,智性不足,这些很多缺点,是应该提出来让大家反思。

张丽军:孟繁华提出“新智力小说”、“特情小说”,承认题材的特殊性,人物形象很特殊,无非就是这一点,画面上的血腥厮杀和枪战,背后都隐含了一个操纵者,这一点写得很好。但是,至于这个小说好不好,人物形象到底是如何,结构怎么安排,对艺术品质,思想品质的评价没有,只是强调题材的特殊性,形象的残酷性,擦边走。孟繁华是讲学术良知的,不说违心话,这是值得肯定的,但有些内在品质评价他回避了。

马兵:我看麦家的作品,第一部的时候,觉得真不错,但接二连三地看完,他确确实实是完全在自己的圈子里重复,一点都没有超越。

张丽军:陈晓明写的获奖辞,麦家的写作对于当代中国文坛来说,无疑具有独特性。独特性是什么呢?题材的特殊性。就这一点说明,我们对《暗算》的批评是局限的、回避的。当然,在一个热烈的场合,说些批评性话语是不合时宜的。

房伟:我们讨论了好几篇“茅奖”的获奖作品,对迟子建的小说讨论、阐释的空间不是特别大,迟子建是公认的大作家,但对麦家不好的一面挖掘的太少,相当不足。

张丽军:批评家在回避一些东西,很遗憾。

马兵:在麦家获奖上,批评家的关注是主要的。

张丽军:谢有顺有一句话说得很好,评奖有一个遗憾,“茅奖”评选能不能像国外一样每人把投的票公示出来,你是批评家你有什么样的批评观点,我就认为它好,可以,你说出你的道理来。但是你让人看到你的观点是什么,是不是从文学的良知、从最优秀长篇小说这个角度来看?

马兵:《风声》之后,麦家又写什么了?我反正没注意到,他写的题材如果不超脱一点的话,要不然就是自我重复的。

房伟:也是为今后的“茅奖”提一个醒,需要尖锐点声音的发出。

马兵:所有的作家都有多面性的,但麦家不是。

房伟:说明他自己作为一个作家,他的深度不够。

马兵:在批评界哪个作家被发现,哪个作家不被发现,太偶然了。一旦被发现,变化很大的。几大批评家在批评界里边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如果一些重要批评家能看重哪个作家,集中发几篇,这个作家马上就起来,就是这样。

房伟:有些批评家再炒一个纯文学作品,有的时候也不一定能火。有些批评家一致看好,比如陈先发的诗歌,很多人都非常看好他,但他一直也没火;包括雪漠的《大漠记》,也非常优秀。作品除了批评家的关系外,市场操纵性很强,它可以拍成一个很火的电视剧,这是纯文学达不到的。

张丽军:这也是《暗算》的成功,电视剧的热播,对他小说的评奖是有很重要的推力。

马兵:《解密》就已经获得了“茅盾文学奖”的提名,但是那年没评上,如果没有电视剧的话,估计《暗算》又评不上。专家和大众之间有一个合谋,大家都在推他,是一个巧合。

房伟:电视剧出来以后,他的收益是非常好的,几千万,包括他的附产品。

张丽军:作为一个批评家,仅仅表扬是不够的,更要有一种批评与反思的精神,我们寄予麦家,我们有个期望,有新的悬疑文化的小说的出现。

房伟:对他来说,悲观一些,这个作家没有太大上升的空间了,如果没获奖,还可以,获奖了,上升的空间不太大了。上海年轻作家蔡骏,他的《荒村公寓》,他那种对传统的挖掘,他观点很奇特,他的文化底蕴不一样,他写的小说味道非常正。麦家本身不是搞密码工作的,半路出家,听说这个事来写,是有差异的,丹•布朗在绘画上和数学上有精深的造诣。

张丽军:《暗算》获得“茅奖,提供一个新的维度和标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对《暗算》进行了二次阅读,进行解剖式分析,不仅仅在于传达一种批评性声音,更意在于对这个悬疑小说类型进行一种思考,来丰富悬疑小说的文学内涵和人性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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