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地揭开伤疤

《龙文身的女孩》，（瑞典）斯蒂格·拉森/著，颜湘如/译，2010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

有两个朋友在飞机场买了这本书，一个买的是千禧年系列的第一本，起飞时，她觉得前几十页很枯燥，冷冰冰的，完全是一个男人不解风情的笔调，但飞行一千公里后，她度过了阅读障碍，被悬念揪住，直到下地等出租车时还在看。另一个买的是千禧年系列的最后一本，在高空三千英尺的商务舱里哭得难以自控。我觉得这两个高空读者很有代表性，从开头到结束，斯蒂格·拉森的这套巨著不仅跨越了题材、类型、乃至叙事性别的种种局限，既有日系推理常见的密室杀人案构思，也擅长冷硬派的北欧叙事风格，基本达到了东西南北男女老少通杀的效果。

书的篇幅虽然很长，我仍要说，这是对文字很克制的作家才能写出的作品。故事恢宏，在于人物和情节的复杂，叙述不得不细腻推进。更重要的是，他用畅销推理小说的笔法表达了深重的社会关怀，以前所未有的犀利焦点对准全球性的、难以杜绝的罪恶：男性暴力虐待女性。

小说的主人公是《千禧年》杂志的撰稿人布隆维斯特，这位典型的西方社会撰稿人对新闻题材拥有高度敏感力，也擅长独自挖掘事实真相，故而有“小侦探”之美名。但故事一开场，他就因揭露富商温纳斯壮开皮包公司诈骗政府资金的稿件而被告上法庭，对方因他引用资料不实而控告他诽谤。败诉后，布隆维斯特面临三个月的刑期，杂志社也面临危机，个人名誉也落入低谷。就在这时，他接到了一个特殊的委托：昔日产业大亨亨利·范耶尔希望他调查一桩久远的悬案。

四十年前的那一天，在范耶尔家族居住的赫德比岛上，交通事故阻断了赫德比岛与外界的唯一通路，但就在那一天，范耶尔最心疼的侄女海莉却失踪了，亨利动用了大批人员，花费大量精力，仍毫无头绪。这个事件折磨了他四十年，恍如幽灵缠身。如果真有杀手，他不能容忍罪人依然逍遥法外。他看中布隆维斯特的办事能力，也相信这件事和家族内部成员有关，故而，表面是邀请他来岛上撰写家族史，暗中查案。布隆维斯特不负所望，从老照片里看出端倪，也揭开了从未有人涉足的可怕秘密……

故事进行到这里，也带出了私家侦探所的调查员莎兰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社会边缘人，肩头有龙文身，脸上有五花八门的鼻环眉环耳环，配合哥特妆容，骨瘦如柴，社交恐惧，自闭倾向，还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从某种角度说，这个女孩是模式化的——但全世界都有这样的女孩，戴着这样的面具，活在不为人知的自我世界里。在她的帮助下，调查变得更迅速，和圣经故事有关的系列凶杀案浮出水面，随着真相的揭晓，她和布隆维斯特所面临的危险也逐渐增加。

正是这个独特的女孩挑起了“千禧年”系列小说的大戏，但作者对她的刻画可谓是不疾不徐，第一本小说虽然名为《龙文身的女孩》，她始终是二号人物：在关键时刻给予布隆维斯特帮助，在她擅长的调查领域一显身手，事实上，作者只是慢条斯理地揭开她的心理创伤：被无耻的律师胁迫、强奸后，她从受害者变成复仇者，从局外人变成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这条暗线的光芒似乎被主线中的悬案遮蔽了，但两个案件的连接点却是不言自明的——女性所受到的侵犯。

直接受害者无疑都是女性。直接施暴者是男性。在这个曲折漫长的故事里，出现了道貌岸然的律师、商人、父亲、兄长，他们貌似社会的中流砥柱，心理底谷却掩埋着极端的暴力倾向。前先我所说的作者的克制，一方面就显示在对罪行本身的描摹上，没有煽情或夸张，一切都像是纪录片镜头。

另一方面的克制，是在对受害者的描写上。失踪的海莉、另类的莎兰德、知情的阿妮塔……她们都有让人过目难忘的性格，但你看不到作者刻意为之的怜悯或同情。这让我觉得，在客观和冷调背后，作者首先认可她们的坚强，她们和男性本质上的平等。这对男性作家来说，可以说是相当稀罕的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