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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的规矩——读短篇小说集《刀背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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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背藏身》,徐皓峰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耿良辰踢到了第八家,已是天津武行能忍受的极限,将会有一位名师出面将他击败,维护住天津武林的体面。在这位名师的主持下,耿良辰作为一个犯乱的徒弟,被逐出天津,而连踢八家的战绩得到承认,背后的师傅浮出水面,收取胜利果实,立名号开武馆。”

《师父》里,“这是小拳种搏出位的运作方式”,侧面反映出武行规矩——讲究体面但不论残忍;要想获取,必须有所牺牲。徐皓峰的规矩不止于此。小到脚行行规,器物制式,待人接物的礼数,大到地方风习,人事规律,历史传统,徐皓峰不厌其烦地一一陈示,规矩描写的笔触涉及俗世的方方面面。种种固定的规矩必然带来压抑,后起的闯入者要想从既得利益者手中分一杯羹,要么依循规矩成为同谋,要么打破规矩。《师父》里的陈识处心积虑,为了扬名不惜违反“做人的底线”,照着规矩下的运作方式牺牲无辜的徒弟;郑山傲出于洋人研得武学以致子孙挨打的焦虑,扶持陈识开武馆传授真武学,以打破天津名师们的守密规矩。《国士》里的郝远卿因为无门无派而被夺去国士称号,一个人同整个武行对抗。他们都失败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却只能受死板规矩摆布,由此种种。这是小说张力的生产机制。

另一方面,在徐皓峰塑造的民国时代,种种迹象表明:所谓规矩,颓势已不可阻挡。“汉人体质不适于西餐”,古人规矩又怎么能适于当代?《师父》里的林希文欺师灭祖,偷袭师父以获得武行地位,为的是破坏“武人自治”契约,把武馆变成军阀帮佣。虽然他不幸身死,但小说挑明了“大势所趋”,第二个林希文是时间问题。

同规矩相连结的是,徐皓峰极力铺陈各类知识。生活习惯,器物制式,偏门手艺……种种细碎的知识无法归类,不胜枚举。这些知识有的即是规矩本身,其余则构成规矩世界的丰厚土壤。试举一例:

“长刀的秘诀是打转,与敌兵器碰上,不作回撤,以碰触点为轴,转劈敌面。短兵器破长刀之法,也是打转,比长刀先转——军刀达三尺二,一转便至咽喉。铲子不够长,要迈步补救,总是稍慢——”

不管源于考证还是虚造,新鲜的知识总给人以敬畏感。透过窥探视角,衰颓的规矩世界格外神秘,得以焕发新的生机。《自序》里说得明白,“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处”。七十年代末开始,民间传统逆转,文人反要学没文化的作派,新时代的附庸风雅是啤酒和“粗口频发”。徐皓峰的文化焦虑投射到小说里——千百年传承的规矩终究要烟消云散,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徐皓峰以其痴迷的生僻知识苦心经营规矩世界的美感,以赋慷慨悲歌。

俗世规矩的陷落无可奈何,人心中的规矩却不可磨灭。《刀背藏身》中的孔鼎义人如其名,将仁义发挥到极致,对情欲的节制近乎迂腐,乃至错失红颜,令人唏嘘。他是真正藏身于刀背的人,也是徐皓峰藏于小说中的化身——对于礼乐世界的向往和失望,总是念兹在兹。如果说俗世规矩终究消沉,作者对人心则有更多寄托。至少在小说创作上,徐皓峰秉持了自己的规矩,用两篇“后记”里的话来说,一是减省,二是理念。减省是美学风格,首先在遣词造句。徐皓峰多用短句,如残刀断剑,干脆利落而锋芒尽出。毕竟“说满说显了,便无意境”。理念和规矩则是一体两面,心中有规矩所以小说有理念,而小说的理念正是书写规矩。小说集的后三篇,写于2005年前后,减省和理念尚未明确,流于惊情奇险,稍显幼稚。写于2012年后的前三篇有了减省,有了理念,但也有了“人民不答应”的问题。市场操纵者将读者定义为“无知无识的人”,徐皓峰的创作规矩不得不承担同媚俗艺术对抗的压力。七年的成长,反而自觉承担起更重的压力,大概人心中的规矩只会愈发清晰。

徐皓峰的武侠承接白羽路数,没有侠肝义胆,也没有快意恩仇,只有社会现实中苍白无力的普通人。他以上帝视角叙事,对各类配角的心思、来历颇多关照,因而人物鲜活,世态人心的描绘也显得精到。但无论配角,还是主要人物,都受制于名为命运的庞然大物。这是小说里最坚固的一重规矩。相比之下,俗世规矩和人心规矩或许不值一提。

耿良辰究竟做错了什么呢?这个常常安慰自己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的小人物,对师父敬若神明,浑然不知自己一开始便是挑选好的弃子,终于演绎成一个耽于情欲与尊严的末路英雄。这是无可奈何的命运悲剧。不可名状的命运如此真实,绝不在乎人间情爱是否高尚真挚,我们不过是随机与偶然的玩物。《倭寇的踪迹》里的刀客和妓女本来下定决心舍生取义,战死在武士刀下,却居然没引起跳舞的众人注意。他们无奈地准备一走了之,贝慕华已经“欣慰地抱紧了刀客”,偏又被人偶然察觉。一番血战,两人做了对苦命鸳鸯。无常命运的描摹代替了传统武侠小说的情性宣泄,我们在感同身受中体味到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刀背藏身》里青青的生父多年后偶遇孔鼎义,要见自己的弃女。孔鼎义只能引他去看青青的弃女——

“青青的父亲:‘这么多年,她还没有长大?’”

“孔鼎义点点头。两个男人望着那女孩,都湿了眼。”

读书的人,便也湿了眼。

读罢掩卷,素雅的书身极长,仿佛一柄短刀。这样想来,我也有一处刀背藏身了。

责任编辑:An Jun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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