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的意义上”的人生抒怀

《珠峰海螺》，黄怒波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最初知道黄怒波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是我的校友，且开创了一家很牛的公司，还慷慨地资助北京大学的诗歌研究。后来读到他的诗，被他具有奇特想象的诗句所惊艳到。与此同时，也知道了黄怒波还是一名登山运动爱好者，他曾攀登珠穆朗玛峰。这完全是我不敢企及的事情，因此也对他多了几分敬意。在我心中，黄怒波是一位阅历丰厚、有着雄心壮志的弄潮人，他的经历就是一部非常精彩的小说。终于，他写出了自己的小说，而且的确是以自己的丰厚阅历为素材的，这就是我刚刚捧在手里、还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气的《珠峰海螺》。

小说主人公英甫是一位敢拼敢闯、有谋有略的企业家，他曾经数次攀登珠穆朗玛峰。故事分两条线索展开情节，一条是英甫在商海上面临的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他所开发的大型地产项目“东方梦都”就在竣工之际，却陷入一场商业阴谋之中，几只商业黑手对他的这一项目进行疯狂围猎，等待他的是彻底破产的结局。此时，英甫以重新攀登珠穆朗玛峰作为他反击的一招。这就引出小说的第二条线索：英甫攀登珠峰最后三天所经历的生死考验。这两条线索都强调了生死主题。我发现，黄怒波对生死问题非常在意，这似乎是他在商海拼搏和登山运动中共同的、同时也是最强烈的体验。难怪我过去读他的诗时，就发现在他的诗歌中不乏死亡意象。比如：“当光线照耀我们之时/我们实际上都已经死去”。特别是他写登山的诗，都被他称之为“死亡回忆”，他吟诵道：“谢谢死亡 也谢谢星星/在8844米我因此多看了世界几遍”。只有读了他的这部小说，从他的叙事中，我才真正理解到，他在诗歌中的死亡意象之所以不是抽象和虚空的抒情，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经常与死亡擦肩而过。小说中的英甫显然有着作者本人的影子，因此作者能将英甫与死亡抗争的故事写得那么真切、那么揪心。在大自然施展自己超级本领时，人的身体变得非常渺小。小说并没有以神化的方式刻意将英甫塑造成一个超级英雄，而是真实地描写了他在恶劣天气和险峻高山环境下的惨烈和痛苦。难得的是，黄怒波并没有因死亡意象而走向悲观和绝望，相反，强烈的死亡体验更激发起他生的意志。在黄怒波的精神世界里，关于生死主题严格来说是一个向死而生的主题。向死而生，在《珠峰海螺》这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攀登到珠峰8750米高度时，风雪越来越大，英甫的身体却支撑不住了，他趴坐在雪坡上，脑水肿让他动弹不得，在山上昏睡了整整一夜，只能等待山下来人救援。死神一次次在他的面前流连，最后时刻，竟是他从身旁死去的山友怀里发现了一瓶尚未使用的氧气瓶，充足的氧气使他有了下山的力量。小说将这一刻写得非常神圣：英甫往山下走时，从背包里掏出随身带的法器海螺，用尽全身力气吹响了这个圣物，“英甫新生了，像是刚从母亲子宫里孕育而出的婴儿，要踏上回到人间的路。”“这一次，他是自信而又从容的。因为，他明白了，生，是为了死。而死，又是为了生……”

小说在登山的篇幅中不是孤立地写了英甫的生死遭遇，而是作为一次国际大营救中的一幕来写。这次登山活动突然遭遇极端恶劣天气，不少登山者都困在山上，这些登山者来自不同的国家。小说极其生动地描写了在那几天的危急时刻，大本营的登山队成员和向导们如何紧张地展开了一场国际大营救，焦虑、慌乱、暴躁、担忧，但就是在这样的情绪笼罩下，人们不放过每一次机会，去寻求最佳的途径，也忘记了劳累和伤痛。也许这正是英甫的幸运之处，尽管他孤身困在8000多米的第二台阶，但总有人要不顾一切地为营救他而想出各种办法。不管是不是作者的有意为之，我读来就觉得这完全缘于英甫历来的以爱心和善意与人相处。小说非常深情地写到了英甫与向导加措、甘米、旺多的友情，这种友情让他们无时无刻都牵挂着英甫的安危，比如正在珠峰南坡尼泊尔境内替美国登山者做向导的甘米，竟然翻过峰顶给英甫送来了氧气瓶。可以说，正是大家无私的爱为英甫灌输了更新鲜的精神“氧气”，才会让英甫闯过死亡大关。

但小说不仅写到爱，也写到了恶，而且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恶。这种恶主要来自小说的另一条线索，即英甫在商海的故事。英甫接下“东方梦都”这一大型工程后，就被各种利益集团盯上了，他们采取各种阴谋手段企图从这里攫取到最大的利益。这是一场充满着邪恶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英甫常常处于命悬一线的危险境地。因此在这条线索的叙述中，构成了小说的另一种死亡意象。小说结构的高妙之处就在于，它并不是让登山和商海这两条线索平行展开，而是将二者交织在一起，让自然与社会形成互文性，从而使小说的情节充满了悬疑，小说的风格也更加诡异。当“东方梦都”峻工之际，各种利益集团和阴谋者纷纷跳出来，他们合谋要致英甫于死地，从而将这一工程收为己有。英甫早已识破了他们的阴谋，便灵机一动，赴西藏去参加登珠峰的活动，他的用意是要借登山拖延这几个月的关键期，只待期限一过，一切阴谋都会暴露在阳光之下。然而，阴谋者的魔爪也伸到了珠穆朗玛峰的脚下，他们精心安排，欲在登山过程中让英甫合情合理地死去。小说以商海的故事，尽情揭露了资本和金钱对于人性的腐蚀，控诉了附着在资本和金钱上的冷酷、凶残的另一面。这便是充斥于人类社会的一种死亡意象。所幸的是，主人公不仅从自然的死亡威胁中走了出来，而且也从社会的死亡威胁中走了出来，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

在小说的扉页上，黄怒波引了一段鲁迅的话：“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彰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这段话引自鲁迅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所写的一篇短文，在鲁迅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在审问客体世界的恶，也在审问自己的恶，这正显示出陀氏的伟大。黄怒波推崇鲁迅的这段话，其实就是在向人们表白，他希望自己的这部小说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不仅要审问在商业世界的恶，也要剖析自己的灵魂。黄怒波的确是朝着这一目标酣畅淋漓地写下来的，他向人们袒露自己的灵魂，抒发自己的情怀。我想补充的是，在鲁迅的那段话后面还有几句重要的话：“但将这灵魂显示于人的，是‘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黄怒波一定是记住了鲁迅的这句话，他对于登山和商海的叙述绝对是写实主义的。甚至可以说，在现实生活中，黄怒波也是一个严谨的写实主义者，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只埋头盯着脚下的写实主义者，他的行动、他的决策，更包括他的写作，在他的内心还有一个“在高的意义上”的追求。难怪他会倾情于登山，山是大自然的高度，而黄怒波要攀登世界最高的珠穆朗玛峰。同时我也体会到黄怒波在写登山故事时为什么一定要加进商海故事，他是想通过英甫这一形象来证明，“在高的意义上”不仅针对大自然而言，也是针对社会而言。正是因为有一个“在高的意义上”的激励，英甫才能够在商海中不畏生死，一路向前。此时，“在高的意义上”便意味着要做一名有着社会担当的企业家。《珠峰海螺》真是一部能够让人读来热血沸腾的小说，它是一位亲历者“在高的意义上”的人生抒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