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意象儿童小说的文学拓展

《九歌》，林彦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6月第一版，45.00元

林彦的《九歌》出版以来，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当然也是当得起这样的赞誉的。这是一部不能被简单定义的儿童文学作品。就其文学品质而言，它不仅是儿童文学，而是适合全体读者的文学作品；当然，我从来不认为儿童文学的品质就该比成人文学低，而是我们习惯于认为儿童文学是“浅语的艺术”，但《九歌》绝不是“浅语”的。这部作品的特色是如此鲜明，可以归入抒情小说、诗化小说、散文小说、乡土小说，我阅读的时候，感觉江南风景无处不在，风俗画卷徐徐展开，似近年兴起的“市井文”，大有风俗小说特色。

中国儿童文学经过一百年的历史积淀，特别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当代儿童文学经过近30年的繁荣发展，加上国外经典儿童文学作品的广泛译介与传播，儿童文学理论探索的深入和儿童文学学科建设的成形，对于什么是儿童文学，已经有了一个比较统一的认识和衡量的标准——儿童文学是成年人为儿童创作的适合儿童阅读的文学作品。这里的“适合儿童阅读”，首先在语言上是浅语的艺术，故事的结构上不宜过于复杂，内容意涵上需要简净而正向。尤其是在当下，当儿童文学越来越市场化，当儿童文学的写作变成作者、编辑和市场共同生产的时候，大家会心照不宣地以消费儿童文学为前提，从而通过儿童文学的标准化机制，让儿童文学变得越来越简约易懂，简约的结果是越来越倾向审美平均值，从而被越来越众多的读者所接受，也就越来越通俗化，作家作品也越来越趋同化。通俗化与同质化相叠加，越来越倾向于儿童读物，而不是儿童文学。

在这个背景下，林彦用20年时间写就的这部《九歌》就有点反当下儿童文学标准的意味了。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九歌》的语言，是朝向散文经典与诗意意象的，不是简单的浅语，不是以动词为主，不是少修饰，不是简洁，反而用词讲究，甚至刻意；情节不是线性的，也不是以故事来推动，而是意象的拼贴。九个章节，以五十四个意象来注释，解释隐藏在九首诗里的江南小镇风情，一个特殊家庭的特殊命运，一群孩子的成长故事。作品的长度，更是远远超过一般意义上的儿童文学长篇，版权页上的标记，达到了27万字之巨。

意象小说是以意象为核心叙事手段的小说。通过密集、凝练的意象群来构建氛围，传递情感和深化主题。与传统小说依赖情节与人物塑造不同，意象小说注重象征性、隐喻性与感官体验，使文本具有诗歌般的凝练与多义性。

《九歌》以意象为核心来叙事，语言就不仅是信息的载体，更是感官与思维的共鸣体。比如，“夜是墨黑的，纸灯笼的倒影在断桥下摇曳，桥头下了一层霜，天气清冷，唯有她这一点影子是热的……”写出好婆对保育堂孤儿阿黎的大爱，深深触动读者的内心。意象是“意”和“象”的结合体，是需要感官参与的，儿童是全身心的真人，最能用感官来感受这个世界，以意象为核心来叙事，既保留了诗意，又符合儿童认知。比如作品中阿黎在三哥的“帮助”下通过擅自修改体育成绩得了“三好学生”的时候，“阿黎也有点蒙。掌声哗哗哗地响起来，他晕晕乎乎地走上主席台，从校长手里接过奖状，阳光有些炫目，他仰起头，却见太阳变得黑黑的，贴在天穹上，像把一张白纸烫出了一个洞……”这段文字中的意象，是作家对阿黎感官的还原，充满诗意，又真实可感。《九歌》里的语言意象，还充满江南水乡湿漉漉的气息，深入到了唐诗宋词、老街生活的深处，古典、乡土，连接的却是现代性的儿童感受，变化的生活，与现代性的阅读。现代性阅读是碎片化的阅读，以意象引领叙事，正偶合了现代的审美，这可能是这部作品并非线性叙事，并非以情节取胜，却能吸引读者一口气读下去的原因之一。

长篇小说是结构的艺术。《九歌》有一个精心编织的结构，以九首诗五十四个意象来结构故事，展现历史与时代画卷。而每一章也是精心结构的，以一首卷首诗提纲挈领，以卷首诗中的意象作为小节标题。这种精心的编织极具匠心，是写作上的慢工细活。比如第六章《青花》，主要是写四月被亲生父亲找到以后，她的选择和成长，是对四月这个人物形象的细致刻画。以“青花未放”“蓝”“寂寞的蓝”“有一点点冷的蓝”“斑斓”“鲜艳”“你的蓝正笑着绽放”七组意象，写出了四月的个性与成长，一个可爱的、天才的、重情重义而又个性鲜明的四月跃然纸上。这一章的切入点极小——一条绣花的白裙子、二月与母亲在白裙子上“挑蓝”，这是拮据生活中母亲对即将远行的女儿的爱与寄托，也是这特殊的一家人品格与家风的承载，还是女孩性格的象征。整部作品，每一章卷首的诗从古典诗词的意象宕开来，似闲笔，却又切合每一章的主题内容，而诗中的意象与本章需要叙述的故事、表现的人物切合，是情节发展的隐性线索，呼应着人物的命运遭际。看似写得飘逸自由，却是精心安排，这样就在严谨的结构与松弛的叙事之间形成故事的张力。

我之所以说叙事松弛，是因为叙事不是线性的，而是感受式、碎片化的：闪回，插叙，印象，场景。然而，众多散点，看似随意，却构建出《九歌》主人公的人物关系网络与时代背景、生活环境，最终交汇成主人公一家命运的河流。读者需要在文本中自行寻找线索，如同拼凑破碎的镜子，每一片都映照出人物的不同侧面与四个孩子成长蜕变的因由。这种参与式阅读增加了阅读的难度，也平添了阅读的乐趣。

《九歌》中的意象也带来了象征与隐喻的深度运用。双塔、青花、天井、萤火灯等等都是极具象征意蕴与隐喻意义的意象。《九歌》中还有众多地理空间里的江南意象，如旧街的“断桥”“流水”“芦苇”“小脚船”等，既是地域文化的符号，也是传统美学精神的载体。它们暗喻时间的流逝、童年的纯净，以及人物与环境的情感联结。林彦以古典散文笔法，将江南的“水汽”转化为一种浸润全书的抒情底色，使意象成为连接过去与当下的文化脐带。

在快节奏、碎片化的阅读时代，意象小说提供了一种回归文学本质的路径。通过意象的丰富性，让小说更具回味空间，从而抵抗叙事的线性化与扁平化，连接传统与现代，拓展了文学表达的体裁边界，增强读者的沉浸感与体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