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石先生留下的学术遗产

胡小石先生

《胡小石文集》第一卷，商务印书馆

胡小石先生（1888年8月16日—1962年2月11日），名光炜，字小石，号倩尹、夏庐（“愿夏庐”之省）、子夏、沙公、蜩公等。原籍浙江嘉兴。

胡小石先生是著名的学者、教育家、诗人、书法家。他继承了清代乾嘉学术和传统经史之学的治学精神和方法，长于小学、名物考据，明于义例、变通之学；而两江师范农博专业的训练，又让他的治学注重科学分类与归纳，具备历史演进观念，故既能于现代思想学术广泛借鉴，与时俱进，又不失中国传统学术的根本，承前启后，深造自得。其弟子曾昭燏先生在《南京大学教授胡先生墓志》中总结胡先生的学术，称赞“先生学极渊博，于古文字、声韵、训诂、群经、史籍、诸子百家、佛典、道藏、金石、书画之学，以至辞赋、诗歌、词曲、小说，无所不通”，又云先生“生平所最致力者”有四：古文字之学、书学、楚辞之学、中国文学史之研究。

1921年至1928年，胡小石先生致力于研究、讲授中国文学史、修辞学和文学批评史。《中国修辞学史略》和《中国修辞学史》分别于1923年、1924年发表；《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讲稿上编》）于1930年出版；而同一时期撰写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虽未出版，其誊抄本一直珍藏于南京大学图书馆。这三种堪当创辟性的论著，构成了先生文学史学的体系。两种《修辞学史》论著从中西修辞学比较入手，以语言和文章的兴替作为修辞变迁的枢纽，认为较之西方修辞学或重言语或重文章、讲求形式、历时不久等特征，中国修辞学则言语文章并重，崇尚道德，持续悠久。20世纪初期，中国学界的文学史学或秉承清代桐城派、《文选》派的传统，或规仿日本学者中国文学史的著作范式，先生有感于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反在日本人和西洋人之后，其《中国文学史讲稿》于中国传统学术中特举清代扬州学派焦循“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易余籥录》）的观念，注重文学的时代背景、文体流变、创新精神、情感语言等因素，以冷静、求信、求因果的治学态度，勾勒中国文学史的主体特征和发展脉络。其文学史观卓然标新，启发、影响了中国文学史学的建构与发展。20世纪30年代，一批文学史家如冯沅君、刘大杰、胡云翼等皆出先生门下。1931年，胡云翼先生在其《新著中国文学史·自序》中评价1918年以来出版的二十种文学史，称：“严格点说来，我们认为满意较多的实只有吾家教授胡小石的《中国文学史》及吾家博士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中国文学批评史》是先生贯通修辞学史和文学史的理论建构，其论“批评之使命”曰：“夫批评为增进读者之了解，颇近似文学史。批评为转换新旧文学之轴纽，则近似修辞学。”（《中国文学批评史·总论》）故而文学批评既能呈现文学史的精神，又能推动文学史的发展。此外，先生在文学地理学上亦有创发。

胡小石先生的文学研究是从《楚辞》开始的。1913年，先生在长沙明德中学任博物教员时即已考证《楚辞》中的草木花卉，是中国现代楚辞学的开山者之一。1921年，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讲授《楚辞》，直到1954年还为南京大学中文系讲授“楚辞专论”课程，发表《屈原与古神话》（1957）。除刊发的论文之外，先生早年编有《楚辞讲义》，晚年又有《楚辞札记》，从中可知其楚辞学的形成与体系。他的《楚辞》研究既注重文献考订与义例阐释，又注重知人论世，以意逆志，探求屈子的人生遭遇和诗人心迹。其《〈离骚〉文例》（1925）、《〈远游〉疏证》（1926）、《〈楚辞〉郭注义征》（1941）等，皆是《楚辞》文献研究的力作；而于《离骚》《九歌》《天问》《招魂》诸篇的解释，多吸收民俗、宗教、神话诸学科知识和唯物史观创辟新说，比如《九歌》为人神恋爱之说、屈原是古神话的继承者与怀疑者、屈原时代楚国贵族政治上的贪腐与领主制度的关系等等。

在唐诗研究方面，胡小石先生于杜诗和唐人绝句尤多发明。早在1924年，他就讲演并发表《李杜诗之比较》。以往学界比较李杜诗，多着眼于地域或思想，而先生特注意二者的诗歌艺术，从用字、声调、内容等方面比较李杜诗的特色，判定“李白是唐代诗人复古的健将，杜甫是革命的先锋”。先生在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任教时，开设“杜诗研究”课程，系统讲授了杜甫的时代、身世、李杜诗比较、杜诗的主张和影响，并选讲《羌村三首》《北征》等九首杜诗；晚年又撰《杜甫〈羌村〉章句释》和《杜甫〈北征〉小笺》。其独到之处在于诗史互证，探微发覆，“对于唐代的典章制度、史地沿革，都有精辟的讲解”。在唐人七绝研究方面，胡小石先生有深厚的造诣。他早年从散原先生习诗，“专习唐人七绝入手，而后就性之所近，兼习各体”，因此“长于剖析唐人七绝”（吴白匋《胡小石先生传》）。其《唐人七绝诗论》讲义（1934，吴白匋、游寿笔记）以诗家的鉴赏眼光，辨别体格，发抉字词，察知今昔之感，剖析兴寄旨趣，最得唐人七绝之妙。

胡小石先生的小学根基深厚，故于甲骨文、金文、音韵训诂等领域多有创辟。1924年，先生于金陵大学讲授《甲骨文例》，1928年发表，是学界公推的甲骨语法学的开山之作，也是中国现代大学课程中第一部古文字学教材。1927年撰写的《说文古文考》（金陵大学油印讲义）博采古文字和出土文物资料，对许慎《说文解字》中的古文加以考订，以为《说文》中的古文大率出于战国齐楚文字，精义纷呈，是最早引用甲骨文研究《说文解字》的论著。《金文释例》（1928、1932）、《古文变迁论》（1933）、《齐楚古金表》（1934）等论著，于古文字义例、结体、用笔、分期等提出独到的见解，发前人所未发。在音韵训诂学方面，先生于1936年发表《声统表》上下卷，于前人多探究韵部之外，精研声部之别，主张“音义相生，其所主在声不在韵”。此说上承戴震“疑于义者，以声求之，疑于声者，以义正之”（戴震《转语二十章序》）之说，广为疏证发明，可谓另辟蹊径。

胡小石先生之于书法艺术，可谓天赋异禀。他师从李瑞清先生，以碑融帖，书风峻逸雄强，且能兼擅众体，卓然大家。由于具备艺术和学术两方面的高超造诣，先生成为中国现代书学的先驱。早年在上海时，先生就从李瑞清先生及沪上诸老鉴定书画金石碑版，眼观手摹，深有体会，曾辑成《金石蕃锦集》（一、二），撰写题跋，分别于1918年、1921年出版，李瑞清先生跋曰：“其考证确实，有胜前贤者。”1934年，先生在金陵大学开设“中国书学史”课程，现存游寿先生记录的《中国书学史》讲义当为中国第一部书学史。1938年12月4日，《时事新报》副刊《学灯》发表其《绪论》部分，主编宗白华先生在《编者后语》中评价道：“然而一部中国书学史还没有人写过，这是研究中国艺术史和文化史的一个缺憾。近得胡小石先生《中国书学史》讲稿，欣喜过望。”先生晚年又撰有《书艺略论》（1961）和《论书小记》（1965），概述了他的主要书学见解和理论，记录他的书学心得。先生在系统临写自甲骨以来中国书法的基础上，以其古文字学理论分判中国古代的字体源流，以方笔、圆笔归纳笔法，以“八分”揭示结体规律，以文化差异与交融判别南北朝的书风和影响，以汉唐两大盛世标定中国书法史的巅峰时代，以现代学术方法发展了自清代以来的书学理论，提出了“前不同于古人，自古人来，而能发展古人；后不同于来者，向来者去，而能启迪来者”的艺术理想。

胡小石先生的诗词文章自成一家。诗宗陶渊明、谢灵运、杜甫，律诗和绝句直追中晚唐，词有宋人风致；文章宗司马迁，熔铸诸子百家，笔力雄健。作为诗人，先生目睹家国屡迁，往往感时伤世，忧患入怀；新中国成立后，先生兴高采烈，多有振作之歌。

本世纪以来，胡小石先生的学术遗著、诗词、手迹等不断地被发现。为及时收集、整理、丰富胡先生的学术遗产，弘扬南京大学文学院优秀的学术传统，2024年，南京大学文学院组织古代文学、文献学、古文字学的学科力量，邀请部分胡先生的家人、弟子、研究者、收藏家共同组成编纂委员会，与商务印书馆合作，启动了编纂《胡小石文集》的项目。胡小石先生晚年弟子、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荣誉资深教授、江苏省文史馆原馆长周勋初先生生前以95岁的高龄出任主编，虽归道山但遗规可循。《文集》分为五卷，自2025年起逐卷出版，具体包括：

第一卷《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收录《胡小石论文集》《胡小石论文集续编》中有关文学史、唐诗的论著，新增《中国修辞学史略》《中国修辞学史》《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文学史上的几个重要问题》《文学之功用》《四川在文学上的地位》《韩昌黎与古文》《七绝诗论讲义》（游寿记录本）、《杜诗研究》（裴溥言记录本）等。

第二卷《楚辞研究》。收录《胡小石论文集》中有关《楚辞》研究的论文，新增《楚辞札记》（胡小石故居藏）、《楚辞研究》（苏州大学图书馆藏油印讲义）、《楚辞专论》（吴翠芬记录本）等。

第三卷《古文字研究》。收录《胡小石论文集》《三编》中有关古文字学和语言学的论著，重新整理并将原刊本中誊写或影印的文本加以排印，新增《金文释例卷三》。

第四卷《书学研究》。收录《胡小石论文集》中的《书艺论略》。新增《中国书学史》（游寿记录本）、《论书小记》《金石蕃锦集》《愿夏庐金石书法题跋》等，《愿夏庐金石书法题跋》是在《胡小石论文集续编》所收《愿夏庐题跋初辑》《续辑》的基础上再加增补而成的新编。

第五卷《诗文集附录》。新增《愿夏庐诗词》《愿夏庐藏书题跋》、信札、散见佚文等。《愿夏庐诗词》包括《胡小石论文集》《胡小石论文集续编》中《愿夏庐诗词钞》《补钞》的316首诗、22阕词，新增诗约169首，词18阕，总计诗词525首。附录《胡小石研究资料》。

本次《文集》编纂，本着增补和整理的原则：一则整理新发现的胡小石先生论著、手稿、手迹（包括书法作品上的题跋文字和自作诗词等）；二则对胡小石先生刊发过的论著核校初刊文本；三则对学生记录的讲义根据原件或初次整理本加以整理或校订。每卷之中各组论著以发表、刊印或笔录时间为次序，以期有所集成。当然，胡先生的遗著散佚甚多，无法毕其功于一役。比如《文集》中的《楚辞札记》是胡先生晚年所作楚辞学札记，但仅为下册。周勋初先生在《胡小石论文集后记》中说：“有人曾在小桃园旁地摊上发现先师平时读书用的《沙公札记》两册，但也无法追究遗著手稿流失的细节。”我们相信，先生的潜德幽光，久而愈昌，在《文集》整理及完成之后，一定会继有发现。我们也将不断地增订、完善，并通过这样的工作，更好地继承胡小石先生的学术遗产，传递、弘扬胡小石先生的学术精神。

（本文为《胡小石文集·整理前言》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