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以后的王跃文在创作上实行了“变法”,在写作题材方面开始了转向。他从前辈作家沈从文、周立波等作品中受到启发,回溯故乡风情。如今,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了《家山》这部近54万字的长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从二十世纪初到新中国成立近30年历史,从大革命抽壮丁、征赋纳税、乐输抗捐、生老病死,桩桩件件演绎一方乡土的民风民情民心。我佩服作家写作的耐心,《家山》以舒缓优美的文字,从容不迫地描画了湖南一幅幅乡村田园风光,塑造了一个个生动有趣,有滋有味,男贤女孝的人物形象。小说以沙湾为中心,立体呈现了邵阳、怀化到湘西这一带湖湘地域的乡村变迁和历史风云。
湖南是南方方言生存的重要土壤,属于南方方言复杂地区,也是古楚语核心区域。小说人物活动背景横跨近三十年,距离今天差不多有百多年历史了。尽管时过境迁,社会发生了重大转型,以工业化、城市化、信息化、全球化为主要特征的现代文明以釜底抽薪的方式从根本上改变了汉语方言赖以生存的文化环境及文化空间,改变了方言持有者的文化心理。但《家山》却深得方言古语之神韵,传承中华文化之浪漫精神,细密编织沙湾村耕织劳作的日常生活。整个小说既浓墨重彩又舒缓自如,显得开合有度,细密而绵长。对于作家而言,这是他的一次望乡寻根之旅。
沈从文作品中那些植根于湘西世界的含蓄清丽的语言,体现了他对自然质朴人性的向往和尊重,凸显出山乡人性独有的风韵与神采。王跃文《家山》中喜好也运用方言特色的一些词语和表达方式,但他并没有任由方言土语在小说叙事中铺排恣肆,而是多有节制而且含有技巧,并不影响作品的阅读节奏感、流畅度,反而能够产生一种特有的诗情和韵味。让平凡不过的乡村场景、物事,平添了许多韵致。因此,阅读《家山》仿佛是在跟当地的民众对话,让人情致盎然。如小说写人物对话:扬高忙立起来,双手朝扬卿作揖,说:“卿哥,您是读书人,您是绅士,说句不怕人说我捧卵包的话,您家,佑德公家,都是沙湾的招牌,打架哪是你们两家的事?”“捧卵包”是湘西农村方言,也就是“褒奖奉承”的意思,这段话表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湖南农村家族矛盾和宗族冲突械斗的严重状况。又如:齐树先让修根和扬高吵,等他俩该讲的话都讲了,就说:“高公公、根叔,你俩听我打两句总成。”这里的“打两句总成”就是“说两句支持或肯定的话”。这些文字中散发出一种清新自然,读者在阅读时能够油然而生一种真实感和亲切感。
《家山》具有浓郁的湖湘特色,这种特色主要体现在其大量使用充满乡土味道的方言词、修辞、俗语和歌谣等,读者可以通过其语言蕴含的自然感,更好地体会其精心描画的湖湘风情,南方方言使《家山》始终保持一种强烈的野趣和蓬勃的生命力。如听闻桃香要代表沙湾村去县衙打官司,佑德公问桃香:“老弟母,哪个给你写状子?”桃香讲:“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认得。我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写了状子也是枉然。我不要状子。”又如,水英说:“克文,你莫学你老子,只晓得讲狠话!人活在世上,光是腔口高没有用。”修根白了眼睛,说:“高坨,不是乐输委员在场,我要日噘你!”这里的“墨墨黑”“讲狠话”“腔口高”“日噘你”等都是湘西一带的方言词汇,用在这里别有一番韵味。这种方言叙事是一个不断更新的野气横生的文学现象,充满着人间烟火与民间文化活力,叙事的现代性,使之散发出一种生动的异质性与不可遏制的生命活力。作家在作品中对某些方言进行改造,加以合理运用,这无疑增加了小说的历时性、乡土风味及地域色彩。
《家山》的语言有中国美学本土的创造,这也是文化自信的表达。新时代以来,作家们越来越多地开始从中国本土的叙事传统里面寻找叙述的腔调、声音和节奏,力图逐渐摸索出一种根植于本土文化土壤,又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文学话语表达方式。
(《家山》王跃文/著,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