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和他的《叶雨书衣》

一生爱书如癖的范用,在晚年编了一本关于图书封面装帧设计的书,书名叫做《叶雨书衣》,“叶雨”是他的笔名,他自谦搞装帧设计只是自己的“业余”爱好,故取此名。这是他总结自己多年来对图书封面装帧也包括版式设计,即书籍的外衣如何构思创意,使其成为和书的内容、性质、时代背景完美结合的许多经验,收集了经他亲自设计制作,或在他的构思、创意和总体设计下,由各位美编,有时还请外面的专家分别绘制完成的七十多幅图书装帧作品,从中可以看出范用对装帧设计工作的一贯思想和风格,那就是简洁、清新、大方、韵味深远、有书卷气。

这是一本对图书装帧设计工作者具有示范意义的图书,我在国内还没有看到第二本这样的书。范用提倡多样化的风格,要量体裁衣,不能随意制作;特别强调装帧设计者一定要了解并熟悉书的内容,把握书的性格,这样才能做好工作;不同性质的书籍要有不同的设计风格。

装帧设计家宁成春和张慈中都曾是范用的部下,宁成春说:“我的书装设计的基本风格和理念都是在范用的指导下形成的。”张慈中说:“范用爱书,也爱书的封面设计;爱交朋友,特别爱交文化界、艺术界的朋友;爱酒,爱音乐。他不是一般的爱书,他爱得很痴情。”“他是一个爱书、爱封面设计的痴情人。”

范用自己也说:“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把人家的稿子编成一本很漂亮的书,封面也很漂亮。”

范用在这本书的《自序》中还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说明美编如不认真了解书的内容,就会把封面设计错了。那是上海老学者黄裳先生交给三联书店出版的一本书,书名叫《银鱼集》,美编没有弄清该书的内容,望文生义,就把封面画成六七条活生生的鱼在游动,此事谁也没有发现,包括终审批准发稿的范用本人也疏忽了,结果出了洋相。因为“银鱼”不是真正的鱼,而是书蛀虫,又名蠹虫或蠹鱼,银灰色,形状像鱼,用来比喻啃书本的书呆子。书印出来后,发行出去了,黄裳先生收到样书一看,哈哈大笑,知道闹了笑话,就写信给出版社指出这个错误,大家才恍然大悟。这个教训当时在出版社印象深刻,我至今还记得。

所以范用说,封面设计,尽管对自己来说是件很愉快的事情,其实并不轻松,得琢磨好几天,不看书稿,是设计不好封面的。

范用这本《叶雨书衣》自选集,是三联书店2007年出版的,因为没有做宣传,只印了8000册,很多人都没有看到。

范用自己选入书中的作品,是他一生设计的封面装帧的代表作,将会流传于世。

我和范用自1953年在人民出版社共事开始,至今已有57年,彼此都未离开过出版社的岗位,以后又一起主持过人民出版社的全面工作,我深知他的为人。他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但在出版工作上是我十分敬佩的老大哥。他1938年就参加国统区进步书店的工作,而我只是在上海刚解放的1949年经组织分配才踏进出版社的大门。

他性格刚强,决断明快,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又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他认定要做的事,往往坚决果敢,全力以赴,一竿子插到底,非把它做好做完美不可。他办事能力强,工作极有魄力。但作为一个单位的领导人,我发现他身上总脱不掉过去地下党时期形成的某些习性,如我行我素,家长式的领导作风,喜欢独断独行,不习惯集体领导等等,常被人认为不太好和他合作共事,因为都得听他的。有人便戏称他“范老板”,他也毫不在意。他还有一种“傲上”性格,对有些他看不惯的领导人他会躲开,不理他们,他很不喜欢官场那一套,发展到不愿和上级机关打交道。

其实他个性耿直,待人真诚,酷爱出书、编杂志,一心扑在工作上,几十年如一日。我和他多年来一直相处很好,因为我了解他,知道他的性格,也敬重他对事业的执著和认真,所以在工作上我尽力支持他配合他,让他有充分的自主权,如别人的书稿选题要集体论证通过,他策划的选题书稿则由他一人拍板决定,我们都不去干预。

他淡泊名利,对各种评奖活动毫无兴趣,领导上几次要他申请韬奋出版奖,都被他拒绝。根据他对出版事业的贡献,他是最应获得这个出版界的最高奖项的,但他却把这个荣誉让给了别人。

范用对“文革”极为反感,“造反派”揪斗他时,他正气凛然,倔强到底,自始至终既不认错,也不揭发别人。“造反派”把他看做眼中钉,在社领导中,他挨打最多,受害最烈,但他毫不畏惧,从不屈服,被说成死硬顽固,十足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有个美编还在大字报上画了一幅漫画:四个人抬着一顶轿子,里面坐着长了个大鼻子的刘少奇,轿子上一个很大的“资”字,范用扛着一根哭丧棒,用毛巾擦着满脸汗水,气喘吁吁的在轿子后面紧紧跟着,形象生动,活灵活现。范用对这张漫画非但没有反感,反而十分欣赏,后来还特地要这位美编照样画了一张,收在自己的一本书里,让大家观赏。

他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是喜欢结交朋友,特别是文人朋友,他认识许多和他志趣相投、观点一致的思想理论界和文化艺术界的名人,和他们常有来往,有的还交往很深,如他和黄苗子、郁风夫妇,吴祖光、新凤霞夫妇,丁聪、沈峻夫妇,钱锺书、杨绛夫妇,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冯亦代、安娜(后来是黄宗英)夫妇,萧乾、文洁若夫妇等都是好朋友,他还和夏衍、聂绀弩、黄宗江、陈白尘、黄永玉、叶浅予、王元化、李一氓、黎澍、胡绳、王世襄、戈宝权、姜椿芳、李洪林等人交往不断,从他们身上吸取养料,提高和充实自己。他还保留着和他们来往的许多信件。近些年来,范用的这些好友相继谢世。知交不断凋零,使他深深陷入痛苦和孤寂之中。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大家痛定思痛,拨乱反正,思想文化界十分活跃。作为人民出版社和三联书店的负责人,范用想尽办法,要把出版工作搞上去,跟上时代的步伐。他先后创办了《读书》杂志和《新华文摘》,《读书》一开始就提倡“读书无禁区”,独树一帜,范用说:“我办《读书》是继承三联书店的传统,用一本杂志来联系广大的读者。让一些人能在这里很自由地讨论问题,发表意见交流思想。”《读书》现在已是一份拥有广大读者的著名人文刊物了。《新华文摘》,则提倡广收各家之言,为理论创新开路,尽管那些年屡遭批评指责,但它已成为全国最有影响的大型文摘刊物了。

在三联书店1986年独立前,即七十年代后期到八十年代上半期这六、七年间,为了挖掘国内外著名人物的旧著新作,范用亲自策划组织了数十种这类书稿,这也是一项抢救文化遗产的工作,意义十分重大。

他还顶着风险出版别人不敢出版的所谓敏感书籍。巴金收有《探索集》《真话集》等五个集子的《》合订本,是他晚年最后的一批著作,十分珍贵。范用得知有人阻止刊发巴金的短文后,十分气愤,专程去找了巴金本人,答应巴老一字不改把它印出来,巴老当然十分高兴。

范用拿到巴老共有150篇文章29张照片的这本《随想录》书稿后,作了精心安排,亲自设计封面,装帧、版式、照片等搞得很精美,为了用最好的纸张,范用调用了原来印《毛选》的备用纸。巴老后来收到三联书店出版的这本书,大喜过望,写信给范用说:“真是第一流的纸张,第一流的装帧!是你们用辉煌的灯火把我这部多灾多难的小书引进‘文明’书市的”。

巴老还专门给范用题词:“愿化作泥土,留在先行者的温暖的脚印里。”这也正是范用一生的写照。故范用在汇编出版自己的一些怀旧和回忆文章时,书名就叫《泥土·脚印》。读他这些隽永清新的散文,真是韵味无穷,感人至深。

与此同时,范用还出版了夏衍的《懒寻旧梦录》、陈白尘的《向人世的告别》、以及胡风、聂绀弩、廖沫沙、柯灵、唐弢、曹聚仁等一批著名文人的杂文集,它们现在都成了极有价值的文献了。

范用就是这样一位出版大家,他一生对出版事业的贡献是巨大的。人们佩服他、敬重他。他的高风亮节,他视书籍如生命、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敬业精神,永远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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