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谈新作:要有勇气写“难看”的东西

小说《匿名》书封。

写完《匿名》之后的大半年以来,王安忆再没有写过小说,她觉得再进行小说创作,“稍微有一点点挑剔。像以前一样,完全写一种日常状态,不能再满足自己了”。1

写完《匿名》之后的大半年以来,王安忆再没有写过小说,她觉得再进行小说创作,“稍微有一点点挑剔。像以前一样,完全写一种日常状态,不能再满足自己了”。

从《长恨歌》到《天香》,王安忆对日常生活的琐碎、缝隙和褶皱都做了妥帖而细腻的呈现,让人在那些习以为常中重新发现奇迹和感动。但在她的新长篇《匿名》中,她做了一次“冒险”。

《匿名》于今年年中在《收获》第5期连载,即将于2016年1月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这部王安忆耗时两年零五个月的小说里,王安忆通过绑架、失忆等比较常见的手法,让主人公从现代文明的秩序中脱离出来,进入到一个相对蛮荒和原始的环境中去,并在一步步剥离和剔除身份上的附着物之后,把他放到养老院这个相对次级文明中去,重新进入人间,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重新地进化一次”。而且,自始至终读者也不会知道主要角色的姓名,他们有的只是外号或诨号。

尽管自称“严格写实主义者”的王安忆费尽心力使情节合理化,但显然这一次,《匿名》整体呈现的是一个与现实和日常保持了相当距离的故事,带有很强的抽象性和形而上。她暂时或部分放弃了熟悉和舒服的写作方式,所以“写得很挣扎,精神上消耗极大”,是“写得最用力的一次”,也因此多少对这种“冒险”多少有些忐忑。

带着这种忐忑,12月26日下午,王安忆接受了东方早报等多家媒体的采访,在近3个小时里,她坦率而真诚地讲述有关这部小说创作内外的各种思考,“这本小说是很需要诠释的,需要我自己站出来说话,但也觉得挺蠢的。”她觉得,当一个作家需要自己为作品做解读时,本身就是对文本的不自信。但反过来看,也可以看出王安忆对这部小说的期许,按她说的,“是巨大的野心”。

挣扎:要拉开与现实的距离,又要合理

试图与现实拉开距离,这种写作其实王安忆不是第一次尝试,比如在长篇《纪实与虚构》和中篇《伤心太平洋》、《乌托邦诗篇》中,王安忆也有过类似的努力。但这些作品,在表层的抽象下,是结实的材料。

然而在《匿名》中,合理的表象下,却包含了极大的空隙,承载了王安忆以作家的身份进行的思辨。

“这次,我就想写一个和我们日常生活不一样的、形而上的故事。”但对“写实”的执着,对“合理”性的迷恋,让王安忆在这次的写作过程中充满了挣扎。

“消磨的功夫很大。不像写《天香》,里外都是一个现实的日常状态,对我来说是很顺的。而《匿名》我又要拉开,又要合理,所以这里挺挣扎的。”

担心:上部写得缓慢,怕读者失去耐心

《匿名》的框架非常简洁,单纯分为上下两部,没有章节名。上部中,王安忆考虑了种种方式,将主人公从城市文明中拔出来,最后还是选定了绑架。

“我想过用别的办法让他离开原有的生活,但对比下来,还是绑架好点。而且是绑错了人,所以才找不到回路,可以销声匿迹。”但王安忆仍然不是很满意,感觉这个过程距离主人公到达她所期望的环境有些延宕,不够有效率。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在王安忆看来,源自她是一个严格的写实主义者,必须要使种种情节的设计符合逻辑,具有严丝合缝的合理性。这给她带来了很多必须要处理的枝蔓,比如主人公失踪后上海家人的寻找,比如在一个山野的环境中如何生存下来。

“我是比较笨的,不是特别聪明的写作者,聪明人可能会用一个很关键的情节就把所有问题一步就处理掉。可我还是需要一步步来处理,所以上半部更像是在处理各种各样关系。到下半部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我写得就更自由了。”所以在《收获》连载时,王安忆对读者在看过上半部后,就放弃了承担她主要写作意图的下半部,多少是有些担心的,“所以无论读完后觉得好与坏,如果有人能够把它读完,我就很满足了。”

尽管按王安忆的说法,上半部的功能主要是解决问题,但其实在缓慢和延宕中,小说却“意外地”生发出了很多迷人的细节。当早报记者挑出主人公在绑架途中下车小便时,发现星空,并由此产生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能有的沉思时,以及不止一次对于“名与实”问题的探讨,王安忆感到很高兴。正是这些细微的铺陈,使得宏大的命题得以娓娓展开。

兴奋:那些看似“残缺”的人更符合我的美学

在主人公切断与文明社会的联系后,王安忆先是让他在一个野境中失去记忆,擦除“文明的痕迹和禁忌”,然后进入到一个相对低层的文明——养老院里,重新接触人间。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认为,这是一个重启的过程,重新进化了一次。在养老院,实际上在此前也是,与主人公发生新联系的人物多少都有些身体上的“缺失”,或者处于现代社会的边缘人。

“(主人公)一旦失忆,就会立刻被我们的社会分配到边缘地带中去,所以自然而然和他为伍的人,就可能也应该是这些人。”但更主要的是,在王安忆看来,这些所谓的“哑子”、“白化病”,不过是主流社会对他们的命名,实际上以盘山公路为界限,划开的另一世界里,他们就是以这种姿态存在,“你很难说他们是残障。写到这些人的时候我还是比较兴奋的,因为他们很具体,更符合我的美学。”

但正是这些具体的人,他们都没有父母给起的名字。没有名字,就没有身份,一旦进入到外部的世界、主流社会,就会失去合法性。“其实,在我们现在的文明里面,有很多匿名的东西,因为叫不出名字,所以我们就当它是不存在的。”王安忆试图通过对这些匿名者的描绘,呈现一个丰富的、混杂的、甚至是生机勃勃的世界。

正如她在小说中所说,“这些在普遍性之外的特殊性,将提供什么样的标本呢?遗传病、基因突变、染色体片段缺失,是从相对面佐证普遍性,或者预示着某种更高级生物的诞生。”显然,面对这些具有别样姿态的生命个体,王安忆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温情和诚恳。

野心:我很想写的是一种文明的再生

《匿名》在《收获》连载时,评论家就感到了王安忆这次的变化之大。除了风格和写作方式,对于作品想要言说的思辨性问题,是在阅读时无法忽略的。但是对于这些问题具体应该如何表述阐发,显然留有巨大的空间。

如果把其理解为所谓的“对社会和现实的批判”,显然并不是王安忆期待的理解。

“太复杂了。如果从形而上来讲,我很想写一种文明的再生,文明的循环和周期状态。如果从具体来说,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物对我来说有一种存在的美学。”作者本人当然对于作品有其清晰的把握,但付诸语言,总是有些困难的,王安忆也是。

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和挑战,是一个写作者在达到一定程度后的自觉和焦虑。毫无疑问的是,王安忆显然希望《匿名》可以承载更丰饶更厚实的东西。她说,“这次我的这个小说,确实有一个野心。”

所以写完《匿名》之后的大半年以来,王安忆再没有写过小说,她觉得再进行小说创作,“稍微有一点点挑剔。像以前一样,完全写一种日常状态,不能再满足自己了”。

探索:我是书斋里的作者,必须训练思想的锐度

从《长恨歌》、《流水三十章》,到《米尼》、《富萍》,再到《桃之夭夭》,王安忆的小说虽然在题材上山重水复,但“上海”、“普通人”、“市井”等是始终萦绕其创作的关键资源。这和她的生活环境和个人经历有比较大的关联。

不像莫言、阎连科,生活经历给他们提供了丰厚的素材,也不像张炜、严歌苓会花费大功夫去做类似于田野调查似的资源收集,王安忆相对处于一种平稳、缓慢甚至有些寡淡的节奏中,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就是,她是一个“书斋里的作者”。

“我听阎连科和莫言讲起他们的故事,我都羡慕死了,让给我百分之一我都会觉得很富裕。”

这一方面让她对于资源非常珍惜和节省,近乎吝啬般。一次括苍山之旅,先是生发出散文《括苍山,楠溪江》和短篇小说《林窟》,现在又将散文和短篇无法尽言的空隙填满,再以之为根抽出丰饶的枝叶,于是有了承载《匿名》情节的主要现场。

在另一方面,缺少“传奇”性的经验,只能在里弄的烟火中操控细碎的日常,迫使王安忆必须要往深里、往内里走。“经验少,材料少,就要靠理性来补充,有的时候真的需要训练自己思想的锐度。”王安忆对自己清醒而有些苛刻地分析道。

这种在思想锐度上的训练,在此前的作品中多少展露些端倪,但显然《匿名》是成果的一次集中展示。但在动笔之前,王安忆就已经担心这样的展示是否会让作品陷入“难看”的境地。但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思和对她说,不要怕写难看的东西,“你看托马斯·曼的《魔山》,就能写那么叫人看不下去的东西。你就应该有勇气写这种‘难看’的东西。”这番话,在王安忆看来,对《匿名》的产生起了推动作用。

这并不是说不重视读者的感受,相反,王安忆在访谈中一直强调作家不应该苛责读者,“所有的错误都是作者犯的,如果读者觉得读起来有困难,那都是因为我没有找到最佳的表象——承担这些思辨的表象。”

责任编辑:曹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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