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故乡能让我们眺望和念想

建华寄来《袁浦记》试读本,于我是一惊喜。我宁愿它是正式的读物。正式的,可能在扉页上会写几个字,那是可以留作纪念的。纪念我们在袁浦这块土地上的相遇,纪念还在绵延的文字交往,也纪念在每个人的远方,还有一条江在流淌,有一个故乡能让我们眺望和念想。

这样的念想正如建华在书上所写的,一开始或许出于偶然,而在我看来于建华又是必然。隔江的萧山人贺知章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建华是一年两趟故乡行。此种风雪夜归和清明踏青,本是亲情所系,却又远远超出香杉瓦舍之间。

记得上一次见面,他带着铁儒,一父一子从钱塘江北塘上疾奔而来,那夕阳的身影在江堤上拖得很长很长,这又像父与子的一段游戏时光。少年身高已跟其父比肩,而且还如江边之芦苇嗖嗖地往上窜。过年七天,他们父子俩就这样东奔西走,像是一次勘探寻访,又像一次突围解放。我记得铁儒一坐下就几乎喝掉一瓶水,而当时他想要的好像是可乐。

因父亲的原因,我在袁浦这块土地上至少生活了十三个年头。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文学寻根潮中,我也曾经思考过袁浦的根和钱塘上泗的根,找的结果相当失望,虽然我那时也写了一些诗歌,但我当时的判断,袁浦是没有根的,正如我们这一代六十年代生人,其实在文化上也是无根漂泊的一代,沾了一点人家的魔幻和后现代,就以为单脚起跳就可飞上天了。

建华这样一个七〇后把根扎在了四亩八分号子田里,这分明是他的四库全书啊,而且关键是他找到了我永远也找不到的那种表述方式,这对我的震惊和启发远远超出了所谓的师生关系。有人说距离产生审美,这种距离既是时间的,又是空间的,我们小时候熟知的一首儿歌中有一句叫“我在大桥望北京”,建华身居北京望袁浦,一望就是四分之一世纪。他这么一望一直地望,便也让我频频回首,那在白茅湖的岁月,那把最好的青春都给了骚闷的诗歌。

我甚至想得起我第一次去那里报到的情形,每一个老师,每一句乡音,每一次淘米,每一只老鼠从床沿跑过的情形。当然我也还想得起建华和他的父亲,我跟他父亲加起来也可能就见了三四次面,都是因为家长会,我那时不做班主任,但也会去班中客串一下,于是也会被乡音包围。建华的父亲给我的印象是高大而清瘦,且彬彬有礼一脸诚恳,如路两旁的水杉树。

从袁浦离开后,我在二十年中几乎没有再回去过,有时擦身而过也是远远地望一眼,因为基本都是在大桥以及什么高架上,那一望也竟有恍如隔世之感,直到现在终于跟建华的文字狭路相逢,那是躲也躲不开的冲击,是明明知道潮头要打过来,但逃已经来不及了;或者以为已经逃远,但那文字的回头潮却又将我打翻在地。有时我感觉到现实的变化远比文字的变化要来得迅猛,但我已经没办法回到那个现实版的袁浦去了,我们只能回到文字,回到史记三国,回到唐诗宋词,包括这一回我们回到建华的文字里,通过《袁浦记》,我们又一次踏上了回故乡之旅。

再来看近十年或近百年的文学之旅,当我们提到周作人、沈从文、萧红、孙犁、汪曾祺等文字,或者较近距离的阅读当代作家的某些作品时,故乡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关键词,而且我们也发现,越是近的越是当代的越是难写,一个水塘可以因为朱自清而成为荷塘月色,但在一排商品房的屋顶如何描写月色,我们的优秀作家还没有提供能说服人的范例。

我以为百年以来的白话文,当它坐马车一路奔来,在上了绿皮火车之后尚能找到位子,但一旦高铁和导航之后,我们的汉语表达就失去了韵味和阅读的快感了。所以我对好多的文友说过,年纪轻轻千万不要想不开,千万别去写散文和随笔什么的,要写就写小说和诗歌,或者编戏文写剧本也是好的。散文这种东西,到老了自然就有了,这就像白头发一样,来早来晚总要来的,如果你还老而弥坚,那自然会有好文字出来,然而建华的文字,让我对这一说法产生了怀疑,我要不要收回这一说法呢?

我特别注意到了建华的句法,比如他对动词的使用,他对四字句的使用,他有所节制的铺排,以及他对人相当入木的观察,包括对我本人,在写面部表情鼻子嘴巴时,既有白描,又有写意,且意得很有点意思,因为这也是我近年来照镜子或被人家拍照后发现的。还有就是袁浦方言南方方言如何用“北京话”来表述,这是个难点,他有时也会在微信中问我一些袁浦乡音如何写出汉字来,这于我也是同样的难事,早年我对这一路还下过一点小功夫,但渐渐的兴趣就淡了。因为我以为大众和标准才是重要的,小众的表述不仅难登大雅之堂,就是连写出字来都很难。

但是建华可能根本不管这一切,不管你文坛还是武坛的,他一个素人就这么闯了进来,以至于我读到他第一篇文字时就甚为吃惊,我一点都不知道他的套路是从哪里来的,老舍的,林语堂的,周作人还是汪曾祺的?统统不是。像我也吃了几十年的文字饭,算是阅人无数,但一个听了我三年语文课的后生小子竟然一溜烟奔跑在了故乡的江堤上,这是一种多么有趣的现象啊。

而我感兴趣的是,他的这一套拳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俗话说三拳打死老师傅。我自然不是老师傅,然望闻问切这些套路正如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当年不讲是不可能的,今天不讲更不可能,但我望了半天也只能说:在恢复汉语的传统表现力上面,建华已经有所心得。这话换一种表述,即为:青不一定出于蓝,但必然是胜于蓝的。

这一点我跟同事《杭州日报》副刊的黄颖老师有相似的看法。她直接从我的公众号上选了建华的文章。我们在食堂交换过几次意见,对建华的文字,总觉得还有无限的可能性,黄老师建议他写写北京,也试试散文以外的套路,我觉得这都是很有意思的。前些天我看到他写北京的一篇,也颇为独特。这大概只有一种解释,建华在京城呆了二十余年,那个世界毕竟太大了,所以他写袁浦,其实已经带着一股北京的气势;而他将来要写的京城,又是从袁浦六号浦望出去的那个古都,这样的立足和姿态,令我对建华的文字充满期待。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期待什么呢?除了一本曾经的镇志之后,袁浦终于有了一本属于它自己的书。不,这样的书远远不止一本。二〇一六年,同样是毕业于袁浦中学的许志华已有一部诗歌的《乡村书》问世,那也是来自故乡的养育。是啊,有一个故乡能让我们眺望和念想,有一本书能在夜晚让我们回到故乡,我们还能要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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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浦记》,孔建华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7-12,ISBN:9787108060310

袁浦,也叫钱塘沙上,东经120°07’,北纬30°06’,面积二十平方公里,平均海拔十米,距六和塔十五公里,是钱塘江、浦阳江、富春江三江聚首的千年古镇。儿时,袁浦是公社。少年,袁浦建乡。成年,袁浦建镇。中年,袁浦镇名和建制都没了。

《袁浦记》留恋这个地方,把童年和少年的故乡装在书里,把正在消失的江南乡土人情和无邪时光留在悠婉灵动的汉语里。

责任编辑:陈丽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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