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义费斟酌——忆《新华字典》第11版的修订

2月27日，北京知识产权法院审结了商务印书馆诉讨“新华字典”商标权一案，认定“新华字典”构成未注册驰名商标，判决被告立即停止侵害商标权及不正当竞争行为。这一判决结果是对《新华字典》在语言知识普及与研究中发挥重要作用的认可，更是对创新和原创的有力保护。为此，本刊特邀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江蓝生，讲述《新华字典》修订背后的事。

一名读者在观看“千丈之松——商务印书馆120周年专题展”上展出的第11版《新华字典》。

《新华字典》是新中国第一部现代汉语字典，20世纪50年代由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魏建功先生主持编写，它以在较小的篇幅内提供最有用的字词形音义信息而深受广大读者喜爱，成为亿万群众读书识字、学习文化的良师益友，为我国的全民教育、文化普及发挥了重要作用。特别是从解放初到改革开放之前的30年间，《新华字典》几乎是社会上仅有的一部现代汉语字典，从初学识字的儿童到高级知识分子，工、农、兵、学、商各界大众都借助这部字典学习语文知识。

一部小小的《新华字典》为我国的文化教育事业承担了如此光荣的历史重任，由此，也形成了它在同类字典中的权威地位。2016年，《新华字典》第11版获得“最受欢迎的字典”和“最畅销的书”两项吉尼斯世界纪录，全球发行量超过6亿本。

一部辞书，即使是质量上乘的名牌辞书，也不能一劳永逸、一成不变，否则它就会老化、退化而落伍。《新华字典》能够长期受读者欢迎、历久而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它能与时俱进，不断跟踪时代的发展和社会语言生活的变化及时修订，精益求精。

对一部在社会上有广泛影响的品牌字典加以修订，是一项十分严肃的学术工作，一定要有正确的修订原则和科学的修订方法。为此，第11版修订组确定了“保持特色，贯彻规范，跟进时代，系统稳妥”的十六字原则。

保持特色，就是保持《新华字典》的原有定位和风格。《新华字典》是一部小型语文字典，它收字适当，以字统词，释义简明，举例精当，老少咸宜，雅俗共赏。修订工作一定要忠实于原作的上述特色，不能有所偏离。

贯彻规范，就是要全面准确地贯彻执行国家有关语言文字等各方面的标准、规定。为发挥辞书引导社会正确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积极作用，满足社会用字的需要，《新华字典》第11版增收正字800多个，以姓氏、人名、地名用字和科技术语用字为主；根据专家学者和广大读者的意见，对某些异体字、繁体字做了相应处理。

跟进时代，就是要体现时代特点，反映时代变化。第11版作了如下修订：

一是对复音词做汰旧换新的调整，如删去了“合作社、马力、煤油”等旧词语，新增了“福祉、和谐、媒体、愿景”等新词语；适当增补了一些新义项，如“门（负面的事件）、牛（形容固执或骄傲）、奴（为了支付贷款等而不得不拼命工作的人）、晒（展示；公开透露）、秀（表演；展示）、族（有共同特点的某类人）”等。

二是酌情删去了个别方言音（如“拆烂污”的“拆cā”、“六安”的“六lù”）和过于陈旧的异读音（如“担”用如“掸”的上声音dǎn），审慎地为近些年已稳定下来的少数新字、新音设立字头（如“啫喱”的“啫”、“打的”的“的dī”、“拜拜”的“拜bái”）。

三是对同义词互训（如用“把”释“将”，又用“将”释“把”）和某些不够准确的释义进行修改，如：将第10版中对“白话”的解释“口头说的话，跟‘文言’相对”修改为：“⒈口头说的话。⒉以口语为基础的书面语，跟‘文言’相对。”再如，将第10版中“地道”的释义“有名产地出产的”修订为“真正原产地出产的，也说‘道地’”。

四是简化或更新了某些专科词语的释义。

五是删改了一些古旧难懂（如“戢翼”“卫：文言指驴”）或过时、过长的例子。根据中小学语文教学的需求，适当增加了一些例词如“奴”字下增“房奴、车奴”，“手⑥”下增“手机、手包”，“族③”下增“上班族、追星族”，“良②”下增“用心良苦”，“恋”字下增义项②恋爱，举例为“初恋、婚恋、失恋”，在“网④特指互联网”下举“网页、网站、上网”等。

系统稳妥，指的是防止随意性和随机性。防止随意性，就是要在研究的基础上决定是否改动、如何改动，既不能保守僵化，又不能轻举妄动。没有把握或没有确凿依据者不改，可改可不改者不改，尤其不能把原本不错的改错了。防止随机性，就是不要个别地、零打碎敲地修修补补，而是把同类或相关联的问题汇集起来分析研究，定出稳妥的原则，统一处理。

修订秉持严谨务实的治学态度，坚持以调查研究探求真知，并注意吸收专家和广大读者的意见。我们曾数次召开专家论证会、读者意见征询会，还到中小学听取广大师生的意见。为了准确地给一些生僻的地名用字确定读音，我们不仅翻阅了各种古代字书、韵书等资料，还千里迢迢跑到边疆基层，向当地干部群众多方求证。例如，“酇”字是个多音字，古地名湖北老河口读zàn，而河南省永城的酇城、酇阳读cuó，我们到当地调查，发现老年人和妇女把这个字念cuán，于是给读cuó的“酇”增加了一个又音cuán。

我们既注意吸收学界最新研究成果，也很重视来自一般读者的意见，对历年来的读者来信加以梳理斟酌，择善而从。

记得2009年2月20日，课题组在商务印书馆召开了专家咨询会，详细汇报修订的指导思想和原则、修订的主要内容和方法等。北京师范大学王宁教授听了汇报后说：“字典不等于词典，字典重点解决字的用法、性质。字头和音项一样不分。义项分合不要过于琐碎。义位变体，训诂上都是引申。关联性引申用引，修辞性引申用喻，无直接相似性，推理无逻辑性的用转，不用隐喻、转喻术语。无把握的不改，不增加新错误。”北京大学陆俭明教授举例说明“结构义不等于虚词义”，虚词释义要反映新的研究成果。原国家语委副主任、中国辞书学会会长曹先擢教授说：“字头，要归成类型，不要就字改字，前后不要矛盾。《新华字典》要按科学、实用、简便的要求修订。”北京大学苏培成教授说：“符号要少用，可用可不用不用，宁可牺牲学术性。”还特别嘱咐：《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在字的处理上要一致。北京大学符淮青教授说：“例句的层次问题，你们已经注意到了。《新华字典》受欢迎在于原来的影响还在，简明，定价低。价钱要让读者能接受。”

因此，第11版《新华字典》的质量较前有所提高，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这里面包含着专家学者的卓见和广大读者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