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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一只闪着釉光的黄泥瓮奔去——读庞余亮《小糊涂》

小糊涂
《小糊涂》,庞余亮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饥饿的人,剩余的人,无用的人,多余的人,没有力气的人,不被信任的人,被遗忘在村庄的人。没心没肺的人,假装不生气的人,被大雾的长舌头圈走过的人。一只在黄泥瓮里哭泣的大癞蛤蟆。一个控制不住喉咙里“呱呱呱”叫声的人。

二花脸,斑点狗,田鸡。瘪稻谷,老麻袋。老树根。喊饿的狗。泥菩萨。长舌头,大胃口,怪脾气,大肚皮,胆怯的、自卑的稻草。哑巴棉桃子,失眠的蛋。孙猴子。黑脸的云,坏脾气的云。

笨重,无用。饿肚子,狗脾气,没有尾巴像一条多余的狗。歪脖子树,会喊饿的大黄泥瓮。吃不饱。无底洞。大肚子。

他是谁?

他是笨孩子,馋孩子,哭孩子。胆小鬼,咬人狗。狗牙齿,淌猫尿。神秘人。

他是小冤枉,小虫子,小犟牛,小野兔,小笨蛋,小吹牛,小奸臣,小瓢虫,小哑巴,小气球,小傻瓜,小败家子,小阴谋家。被蜘蛛绑缚的小虫子。豁了鼻子的小犟牛,必须去拯救小犟牛的小犟牛。

比麻雀还讨嫌的孩子,多嘴多舌的孩子,关禁闭的孩子,固执的孩子,时刻准备被大人惩罚的那个缩头缩脑的孩子。饥饿妈妈生出来的大肚皮儿子,消化能力厚颜无耻。瘦瘦的手背只有皮和骨。隔着肚皮就能摸到脊椎骨上的“算盘珠”。油菜们是一群多嘴多舌的围观看热闹的人。

他是谁?

他是这个穷家的第十个孩子。剩余的小拇指头。小八癞子,小三子,老害。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小瓢虫。会装死的小瓢虫,一动不动。

黄泥瓮是他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停在黄泥瓮口的油灯的光,好像一块透明的薄烧饼。

他的舌头是一条龙。

他常常退回到自己的小国家。

一生下来他就是一个有仇人的人。他的仇人也是他的师傅。他的仇人师傅常常这样叫他:“小笨蛋,小笨蛋。”

他是梅雨中像冒泡一样唱歌的小孩。这小孩期待有一个“神仙”能吹活他的“板凳狗”。

他是懂事的小猪一样懂事的小孩,第五个泥孩子。期待大表扬的泥孩子。没有被表扬的泥孩子。

他的肚子里有一碗神秘的肉汤饭。他能够闪电般吞下“玉斧头”。他看见快乐的水滑下草垛。看见两只老鼠一起偷蛋。

他是秘密的幸福的“乌麦皇帝”。游弋麦田里的黑蝌蚪,阳光油漆中游动的小黑鱼。逆流而上的小黑鱼。

他是剩下的。空了好多年。饥饿的黄泥瓮,发出空空的回响。一圈一圈,荡漾在源自平原的童年里。荡漾在读者脑海中。

蜷在黄泥瓮里的事物,自己还原自己,成一只蛋。

他后来自己生下了自己。在黄泥瓮里。

像一只小寄居蟹。

他是一个哪吒,用文字重塑肉身,把童年活了一遍又一遍。每活一遍,就蜕一层壳,就重生一次,就再一次成长。

他是庞余亮。

母亲糊好了黄泥瓮,庞余亮也糊好了自己的黄泥瓮。

必须说到黄泥瓮。《小糊涂》的事,不得不和黄泥瓮有关。

黄泥瓮是空口的,大肚子。代表着饥饿。永远填不满,永远张着嘴。

黄泥瓮是密闭的,温暖的,安全的。挨在黄泥瓮的泥壁,可以消疼。睡在黄泥瓮,就像回到了自足的胎儿时代。黄泥瓮就是母亲。黄泥瓮代表着疗愈。

母亲制造了两个黄泥瓮。一个是用黄泥糊成的,泥胎。另一个是她的第十个孩子,凡胎。两个黄泥瓮都在喊饿。

其实主题石破天惊。

饥饿,一块石质的普罗米修斯,永远滚动。他为什么要不断地证明自己?为什么要讨好父母?因为他想活下去。活得好一点儿。

为什么黄泥瓮会成为他的母亲?

当生活只为一口吃食奔命的时候,当生活只剩找吃的,人就物化成一口黄泥瓮。

黄泥瓮于是成了小糊涂的另一个母亲,不停喊饿,也不停喂饱。

绝不只是童年和母亲。

无法记叙的饥饿。有深刻的意义。

《小先生》的上层是师生成长,隐藏的是漫长的没有尽头的乡村寂寞。《小虫子》的上层是人与自然,下层是乡村的孤独与黑暗。和早前出版的《小先生》《小虫子》一样,作为“小先生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小糊涂》的主题也有两层。饥饿,才是它沉淀在底部的泥浆。

所有的表现,都是饥饿的表现。

“作家创造了一种仿佛编织‘黄泥瓮头’式的叙事节奏,既朴素,又诗性。”(华明玥语)自然是对的。节奏和视角是“小先生三部曲”一以贯之的东西。对我而言,最幸运的收获,是看懂了《奇迹》这一篇的结构。

他写道:

“父亲给他喂了一口饭。他张开嘴巴接过来,一颗一颗地吃了。”

“饭很甜。”

“在那个漫长的有疟疾的夏天里,他的撒娇像一个奇迹。”

这一口饭,吃了这么多年。一颗一颗的滋味,反刍的甜。

从打摆子里活过来,是一个奇迹吗?父亲喂饭,是一个奇迹?

他的撒娇是一个奇迹?

都是。都不是。

直到我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我才恍然大悟。这个章节是有两层的。选择性遗忘作为一种人性的特点被作家不动声色地纳进了作品的底部。这个打摆子的孩子是被用桃枝做成的鞭子抽打过的。

那么多文字的棋子,最后围成了一个“空”。

“空”里要说的话,才是这本书的本质。

黄泥瓮的“空”,找吃的“空”,缺爱的“空”,篇章里的“空”,书名里的“空”,主题的“空”。

什么是活着,什么是童年,什么是生命。

在被母亲收容过的九个月之后,他自己生下了自己。多年以后,平原不再饥饿。空空的黄泥瓮仍在喊饿。麦地上盘旋的回声里,这个人在不停地出生。这个人出生了很多次。打碎又糊起。

他最终生出了那个不再喊饿的自己。

我看见,那个穿了一身伤痕迷彩服的孩子。打着摆子,抱着头,老鼠一般逃窜在一串夏天的咒骂和桃枝鞭子的暴雨里。

向一只闪着釉光的黄泥瓮奔去。

责任编辑:李爱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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