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浮萍:〈红楼〉万象随笔》,廉萍 著,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
多年前我就读过廉萍关于红楼的专栏文字。今春新出《荷叶浮萍:〈红楼〉万象随笔》(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24年2月出版),红楼专栏终于结集出版。起初,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翻看后记才知其中典故,出自《红楼》第九回李贵口中,原是这随从不通文墨,将“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学作“呦呦鹿鸣,荷叶浮萍”。红楼铁粉恐怕对此熟悉得很,我却没有任何印象,第一次对暗号就露馅了,惭愧。作者说自己的写作是“信口胡说”,当然是自谦,但其生发之处未必均合曹公原意也是事实。既然是别有见解,自然不同原初,以“荷叶浮萍”命名,既有用典,又契题旨,实在是很妙。
将看似无关的东西关联起来,产生新的兴味,是既需要才力又需要天赋的。《荷叶浮萍》围绕《红楼梦》展开,信笔写来,不拘格套,正可见作者的灵性。作者曾引香菱的一段话,“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书中文字,便是得了风露的灵性,自有一种令人心神爽快的清香。正如扬之水先生序中所引,“作者说:《红楼》是一部灵性之书,能看出此中灵性,并被深深打动,又何尝不是读书者的灵性。灵性相通,无关时空。”灵性是极难得的。曹公做灵性之书,廉萍见其灵光,并有所发挥,真是古今相契,正所谓“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书中的灵光闪现处比比皆是,但不是故意煽情拔高,而是体察人情后的理解、共情和反思。比如说旷达,“所谓旷达、彻悟,不过是现实人生已无出路时,于精神世界无奈开辟的另一出路。管不管用,难说。大苏、唐寅、程敏政,大约都可作如是观。人人看到他们文字里的放旷,看到才子名下的风流,又有谁知那些隐忍难言的试图屈服。”说无奈,“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陶渊明的‘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等。没经历多少世事时,不太容易明白,这些果断决绝的句子背后,都有具体的人和事。无论投江还是归隐,都有某种形势所迫,不得已。”顾随说过:“诗中要有人在。”文章也一样。真性情的文字背后,要有无数真实的人和事。因而,要读懂一本经典,不仅要有灵性、有经历,还要怀有深切的同情。“一个人,仅凭自己有限的经历和视野,往往理解不了另一种生命所抵达的深度,更无权评判。”
有心人多敏感。给我印象最突出的是作者对繁华蕴藏着的崩解和毁灭极其敏感。除了开头引用的一段外,文中还有多处。如“元妃省亲一回,人人都道是繁华,岂不知凄凉至极”。“有多少鲜妍明媚极尽繁华,就有多少回头皆幻万境归空”。再如谈萧红的信“别人的黄金时代是舒展着翅膀过的,而我的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接着便说:“要等到大厦倾倒以后,凄然回首,才知道眼下抱怨和轻掷的,正是自己的黄金时代。”这些体会字面意思虽然不难理解,但却不是少年人轻易能懂的。人往往“经历了什么,才能读懂什么”。成熟是要付出代价的。
蒋捷有“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句子,殊切人情。不仅听雨,读书亦然。《红楼梦》也因读者生命的不同时节而生发出不同情怀。“每一本书,每一个心有所动的句子,都与个体生命的觉醒和战栗互相呼应。”廉萍讲她学生时代读红楼,关注美食、美物、红指甲,那是曾经的少年心事。而此中的多数文字却属于中年情怀。她认为《红楼梦》就是中年男人的情怀。“他(作者)对黛玉的种种关照,与其说是真爱,不如说是意淫,是一种置身高处或者别处的怜悯与宽容。是一个失意的中年男人,回首往事时,对曾经心爱的女子,想象中的呵护。当年不曾做到的,如今在孤灯文字里,一一补足。”这真是灵魂层面的相知。曹公之中年情怀,恰好有同样情怀的廉萍懂。因而,他们隔着文字、隔着岁月相遇。
冷眼热心,不仅是曹公文字的特点,也是廉萍文字的特点。她常有冷眼觑出红楼人物糊涂处、矛盾处、尴尬处、不堪处,但又能常怀一种了解之同情,体会其不易处。她说平儿“受委屈,还算不得委屈;别人看不到的委屈,才是真委屈”;说邢夫人“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平和、慈爱、温润,应该正是她天性的组成部分。她并不是生来就恶、无恶不作”;说香菱“唯一的自我保护,就是遗忘”;说宝玉“只知可怜别人,却不知最该可怜的是自己”,等等。她往往将人生际遇置于沧海桑田中,于繁华热闹处抽身回望,一种全知视角下的悲悯便不自觉地流出。她体验曹公追忆之痛:“试想下,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胸中满是无材补天、枉入红尘的失意感,疼爱过他的至亲都已逝去,暗夜青灯,笔下追述少年时代这种情节时,眼里噙着泪,那简直是一定的。那些无原则的溺爱,即使都成追忆,也是这个冰凉世界的暖色啊。”
廉萍是读书人,甚至可以说是以书为生者,但她并没有把读书当作点金术胡吹一气。她告诫所有的善良者、敏感者和普罗大众:“书,和读,都没有我们小时候被告知的那么重要。学会各种方法,在虎狼面前,努力强大一点,才是正道。”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廉萍透过《红楼梦》来抒发各种生命体悟,说她以此为根想必也不算过分。古人读经有所谓本经,《红楼梦》大概就是她的本经。廉萍以《红楼》写自我的人生体验,我们读《荷叶浮萍》又何尝不是从廉萍的文字来读出自己的人生体验呢。“阅读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在各种文字里,寻到自己,印证自己,指引自己。”读书就是以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垒块。其实我们不是读书,而是在读自己,阅读另一个自己,异时空的自己、平行空间的自己、幻想中的自己或者更真实的自己,因而读书、看画、听歌,都讲求气味相投。古今知音,不过如此。
尽管廉萍如经年老吏,不仅对《红楼梦》了如指掌,还往往能洞幽烛微,道人所未道。但最可贵的是她并不以高明自居,这不仅仅是因为谦虚,而是她骨子里原有一副散淡性情。有人觉得写诗最重要。她说“一个人能活得好,比诗写得好,重要太多”。有人把《红楼梦》捧上天,她说:“作者都没那么拘泥,读者就更加不必。一个胡乱写,一个胡乱读就好了。”有人觉得读书要学习微言大义,她说:“读书如果不能这样乌七八糟胡乱联想,该是多么无趣。”真是极好的态度。
这书不是胡乱写的,但适合胡乱读。随手翻开,胡乱联想,便抛了书也不妨。有趣的不止是书,还有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