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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宅兹中国”新解

这里,其实涉及到“中国”的本意。讲个当代的事。

1963年的8月,陕西宝鸡市东北有个贾村,贾村有个陈姓人家,屋后有个丈来高的土崖,雨后土崖有塌。陈家恐怕崖上面塌下来砸着人,就搭了个梯子挖上面,就有土块落下来。没想到落下的大土块里包着个铜器,陈家就把它摆到楼上盛粮食了。这当然是最现实的用法了。到了1965年的8月,这时正是全国闹四清运动的时候,陈家钱紧,就把这个铜器连同其他废铜烂铁,一麻袋扛去宝鸡的废品收购站,卖了三十块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大钱,相当于一个技术员的一个月的工资,可见这个铜器斤量儿不轻。到了9月,宝鸡市博物馆有个干部佟太放,来这家废品收购站,站里说最近收了个青铜器,老佟一看就断为周代的,回去报告了馆长吴增昆,吴馆长马上派保管部主任王永光看看,随即三十元买下,这个青铜器就归了宝鸡市博物馆(今宝鸡青铜器博物院)(图5)。

绝的是,到了1975年,这个青铜器要去日本参加一个中国青铜器展。出国前,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先生觉得这么大个尊,应该有铭文吧,就伸手到尊里摸它的底,觉得有,就叫人清理。清理之后,果然有铭文。拓出来一看,有一百二十二个字,一个叫“何”的宗族小子记载了周成王营建洛邑王城的事,于是命名为“何尊”(图6)。事情大了,何尊也就不去日本参加展览了。后来的事情更大,铭文中含有“宅兹中国”,成为文字记录“中国”的最早证据。宝鸡博物馆说这是我们镇馆之宝啊,马承源先生说哪里啊,这是镇国之宝!

“宅兹中国”自此成为一个大题目,专家学者立论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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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何尊 宝鸡青铜器博物院藏

图6何尊内底铭文

“太一”与天极

根据古文字学家的整理释读,我们来看看这一百二十二个字的内容。一般周代铭文的开始,常常有一个“唯”,是呼唤,而何尊的铭文里,有四个“唯”,是四次呼唤,所以它明明白白是一篇祷文。“唯”的金文字形,是鸟,相当于四灵中的朱雀。呼唤灵鸟,是请它带着人间的祷告,上升到天极神那里。我把内容按“唯”字做了分段:

唯!王初雍,宅于成周,复禀武王豐福自天。在四月丙戌,王诰宗小子于京室,曰:昔在尔考公氏,克逨文王,肆文王受兹大命。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呜呼!尔有虽小子亡识,视于公氏,有勋于天,彻令。敬享哉!(武王说的宅兹中国)

唯!王恭德裕天,顺我不敏。王咸诰:何,赐贝卅朋,用作庾

公宝尊彝。

唯!王五祀。

好,我们先不管是如何断句的,且来直观这篇铭文的拓片(图7),把它当做一个图像。问题开始显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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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何尊铭文拓片

有四个重复的人形的字,立刻被我们注意到,这是一般解做“天”的金文字。但是我们在以前的课上,见过大量的天极神符,所以我们知道,这个“天”,是天极神,上帝,因为它的头,是个圆疙瘩,那就是北极星,天极,是一,太一。《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是指天极无声,无形,而不是现在一些艺术家说的什么“最大的声音是没有声音,最大的形象是没有形象”,好像玄得很,其实是不知道“大”是“太”。但是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却是有人形的“太一”,《老子》讲错了?我讲过,我非常认同李零先生的考证,《老子》成书在战国。天极神符,是从远古的巫传续下来的神符,呈人形,而《老子》表达的是一种相对于巫时代的觉醒,不言怪力乱神,将巫的宇宙观整理为道生成太一,太一生成天,天再生成地,地则生成万物。相对于当时巫的宇宙观,《老子》表达的是一种虚神的宇宙观,是道生成了神,也就是一,是很了不起的觉醒状态。

何尊铭文表达的是西周初年继承商的巫观。在这个天极神的巫观里,谁祭祀天极神,谁就拥有合法性。所以何尊里的这个天极神符,不应该释为“天”,而应该是太一神,天极神,上帝,才符合当时的情境。

“宅”意新解

铭文里四次吁请灵鸟中的第二次吁请,出现了被当代中国学者高度重视的“宅兹中国”。这确实非常重大。但在我看来,这个解读为“中”的字,表达的不应是地理概念的“中”。

我们来看这个象形文字。它的图形是一个圈,被一竖线贯通,圈的上下,还有飘扬的四条曲线。(图9)这明明白白是“建鼓”的象形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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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何尊铭文拓片(局部)

在汉代墓葬里的画像石上,击打建鼓的造型几乎是必有主题(图8、10、15、16、18),穿鼓而过的建柱上有飘带,有飞羽,就是何尊铭文里“中”字的“飘带”。最为可贵的是,苗族至今保持着建鼓的上古制式传统(图14)。苗族的建鼓只用于祭祀祖先和丧礼仪式,仪式过后,就收藏起来。击建鼓时同时有吹笙舞蹈,仪式过后,同建鼓一样,芦笙也是要收藏起来,不再动用。像我们在旅游中看到的击鼓吹笙的表演,苗族人很不认同,认为不敬,但是没有办法。击打建鼓时吹的笙,排列的竹管模仿鸟翅,合音则是模仿鸟鸣。画像石中建鼓之上的鸟,屋顶的鸟,通天树上的鸟,无处不在的鸟,就是那个金文字“唯”,它们引导上升的亡灵,达于天界。有四条飘带的“中”,是击建鼓,使声达于太一,同时祈使灵鸟将人间更多信息达于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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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透雕蟠龙建鼓复原 上海博物馆藏

图13曾侯乙墓建鼓底座 战国 湖北省博物馆藏

图14苗族鼓笙 贵州省台江县施洞镇 贵州河湾苗学研究院安红提供

建鼓后来演变成直到现在还在用的大鼓。这种大鼓,两面各绷整张生牛皮,涂些石灰在牛皮内面,牛皮不会腐败。牛皮干缩后,会绷得很紧,有风吹过,都产生嗡嗡的低颤音。响鼓不必重槌敲。击打这种大鼓的要点在于力量先不必大,但提槌要快,让鼓皮“荡”起来,之后借“荡”的力量,不必费力敲很快就非常大声了。

鼓皮一定要用牛皮吗?对,不可以用羊皮、猪皮等等,因为只有牛皮的声音,天才会听到,做鼓的人和巫师都这么说。上古之祭,王用太牢,太牢,即是太一之祭,是用牛做牺牲的最高级的祭祀,我们在过去的课里见到过苗族祭祀时用有额头旋儿的牛头,旋儿的形状正好与漫天星宿围绕天极星旋转相应。而此时击打的建鼓,是用牛皮所制之鼓,声响可达于天。所以,建鼓是沟通地、天的鸣响之礼器。裘锡圭先生在《甲骨文中的几种乐器名称──释“庸”“豐”“鞀”》里,考证庸是钟,豐是建鼓(《古文字论集》,中华书局,1992年)。我们可以在铭文里看到这个豐字(见图7)。

我们再看这篇铭文里的“宗”“室”“宅”“宝”,都是在里的字,这四个字,都有宝盖头“宀”,这个宀,象形都是类似宗教建筑。“宗”不必说了,“室”也不必说了,“宝(寶)”是执玉、贝之所,“宅”的意思也应通此。如果我们考察金文里所有以宀组合的字,都含有祭祀的意思。青铜器铭文结尾用“子子孙孙永宝用”这句套词,意思是要子子孙孙永远用玉、贝祭祀天极神与祖先啊。

这篇铭文,看下来,一是讲成王“宅”,祭武王,又在“室”说到何的先祖与文王的关系。二是强调武王克商之后,宅,祭天,天命革到周这一边,取得周的合法性。三是讲成王顺天命,何用成王赐贝的资格,铸了尊。《尚书》中《周书》的部分里,有《召诰》和《洛诰》两篇诰文,都是反复在讲营建洛邑王城之前、之中、之后不断祭天,何尊铭文的祷文内容与它们属同一情境。我在之前的造型课里,其实不断在讲的是上古宗教范围里的造型。到甲骨文、金文象形文字出现时,仍然从祭祀、祷告去辨析解读宗教的情境,是非常重要的途径。

所以这个“宅”,可不是我们现在遮风挡雨的住宅,也不是豪宅,而是宗教场所。通篇铭文的情境,都在讲一个主题,即,擂建鼓(豐、中)通于上帝,我们于“兹”祭祀你!

“宅兹中国”乃为祭祀太一

因此,“宅兹中国”,无论在宗教仪轨上,还是精神内涵上,都不是一个地理概念的“中”。周人的三次迁都,如果是地理概念,就讲不通了。“中”的意思是不管迁徙到哪里,就在那里建“宅”祭祀太一神,保证合法性,就是中国历代王朝要遵循的“王道”与“道统”。

中国,从本质讲,不是地理的概念,而是在宇宙观或者世界观,再或者从哲学观上来说,是星象崇拜的概念。也就是,北极星,太一,这个唯一,才是“中”,只要是祭祀它的“国”,就是中国。历史上的各代王朝不断迁徙自己的首都,从地理上说,这个中,漂移得厉害,现在我们应该明白,不管政治中心迁移到哪里,只要权力者在那里祭祀太一,天极神,上帝,那里就是中。

宅兹中国,祭祀太一,就必然会按照星宿与北极星的关系,调整九州的位置,所谓仰观垂象。你们还记得以前讲过的洛书符吗?九宫格?它是表达中与八方的关系的,也就是中州与其他八州的关系的。秦始皇建立统一政权,首都在咸阳,于是重新定位九州,历史记载得清清楚楚。我到山西大同去,和朋友说起大同是昴宿,没问题,人人都知道。明清定都北京,按紫微垣的星宿位置,天津也就定下来了。所谓紫禁城,就是对应紫微垣,紫微星就是太一,太和殿为什么有个“太”字?很清楚;为什么有个“和”而不是“合”字?

也很清楚。在老一辈人那里,这都是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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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北京中轴线(红线)与子午线(黑线)的偏差示意图(翟智高制图)

图20北京中轴线实景

所以,北京的中轴线,并非是对应正午时阳光的正射,所谓子午线(图19),而是这个中轴线的北端,是北极星,它与正午时阳光正射有一个偏角。有专家认为这是古人使用指南针时磁偏角导致,其实中国科学史家戴念祖先生在70年代就证明磁极是漂移的,11世纪宋朝时,地球的磁北轴偏向西伯利亚,而现在磁北极停在格陵兰岛有二百年了(《我国古代的极光记载和它的科学价值》,《科学通报》1975年第10期),不能做轴线依据。之所以有北极星,是因地球自转轴对应出来的,而地球自转轴和子午线并不严密同轴。历代王朝之所以在自己的朝代名前加一个“大”,例如什么大魏、大齐、大唐、大宋、大明、大清,这个大其实是“太”,以太一为中的意思,所以中轴线对准的是北极星。只有以北极星为一端,才能克服长距离测量的困难,例如元上都与元大都(北京)的精准同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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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录自《昙曜五窟:文明的造型探源》,阿城著,中华书局2019年1月。

责任编辑:戴佳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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