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僧慧:他连自己名字的读法也不强人从己

无论道德还是文章,陈寅恪,都不失为中国现代学术的高度。值此诞辰120周年之际,《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于今年由中华书局出版。

不厚的一册书,融入了陈寅恪近80载的命运浮沉,也浸透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早年便镌刻于学人王国维墓碑上的一世执著。

编纂者卞僧慧,本专攻天津史研究,但因30年代即蒙受陈寅恪师恩,感怀一生,便花20余年的心血,成就了“师者”陈寅恪的年谱。

这位99岁仍念师恩的陈门弟子,日前在天津家中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

“既不随声附和,也不强人从己”

一提师者陈寅恪,卞老便说,先生平生既不随声附和,也不强人从己。

连对此后学术史上的“小公案”——陈寅恪名字中“恪”的念法,陈寅恪生前都不“强人从己”。“先生曾说过,‘恪’在普通话里应念ke,在乡音里念一类似huo的音,但到清华,人家跟着念乡音,只是念成了que,我也答应。”

读书上,陈寅恪从不赶时髦,善于抉择,注重阅读“原典”及“老书”,中外皆然。在德国,陈读《古英语文法》。别人问他缘何读“老书”,他答曰“正因为它老的缘故”。与陈寅恪同时代的读书人,多能背诵《四书》、《诗经》、《左传》等书,但陈仍有不同——不仅对《十三经》大部分成诵,且每字必求正解。“《皇清经解》及《续皇清经解》,成了他经常看读的书。”

与卞老席间谈及,某些国学讲坛如今已成为二流学者的名利之场、电视观众的解闷之所。有人在国学讲坛走一遭,赚了以千万计的钱,可连《论语》都没有看过,甚至大言不惭,认为“看了束缚想象力”。卞老称,60多年前,陈寅恪对学生“言学习方法,强调一般人未看到原书,这样不好。说食不饱,需看原书,要养成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批评态度。”

从不故弄玄虚,小处着眼上大课

大学之大,不在大楼,而在大师。

卞僧慧1931年考进清华,后因病由化学系转入历史系,曾邂逅北大几位先生到陈寅恪课堂“偷听”。“他们佩服得不得了,说跟他们学校讲的不一样,听先生讲就像听好戏那么过瘾。”

对陈寅恪的课,卞记忆最深的是“他很少会故弄玄虚。他的课好懂,还经常搜集学生的反馈,尽管他讲的时候总是惯于眼睛闭着,每每讲完一段,才肯睁开。讲史,他总是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卞僧慧在陈寅恪年谱中提及,1944年先生在成都燕京大学讲“元、白”诗,“第一课讲《长恨歌》,首先讲的是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当时的话剧导演贺孟斧,耳闻陈寅恪大名,想来听课,但因被陈学生告知的第一讲名称,以为无聊,便没来。“其实,先生是以这个题目带出唐代婚礼制度,乃重要事。”

卞僧慧称,先生的教学,是建立在研究的基础上的。抗战前,课堂讲授的,都是先生新的研究成果。在卞僧慧记下的陈寅恪课堂笔记里,有陈的这么一段慨叹:“每星期二小时,在听者或嫌其少,在讲者已恨其多。其原因有三:一则以自己研究有限,自己没有研究过的,要讲就得引用旁人的研究成果与见解(包括古人的与今人),这些都见于记载,大家都能看到,不必在此重说一遍;一则是有些问题确是值得讲,但一时材料缺乏,也不能讲;一则是以前已讲过的也不愿再重复,所以可讲的就更少了。现在准备讲的也是有新见解、新解释的。”

治史,在于致用

据卞僧慧回忆,上世纪三十年代,陈寅恪在清华园讲课,常论及研习方法,却鲜提历史观。先生治史,在于致用。他拟以“中国历史的教训”的角度,写一部“中国通史”,可志愿未能实现。

卞僧慧称,先生论史,虽极重视思想意识的作用,可是明确指出,当历史发展出现重大转折时,起决定作用的,最重要的是经济制度,而不同于唯心论者之后人的头脑中、意志中寻找终极原因。与此同时,陈寅恪非常重视中国文化。

在纪念王国维的文字里,曾言“吾之所学关天意”,把文化看成是一个民族生死存亡的问题。他深知中国文化的精深,可他绝不自持中国文化的傲慢。对“中国文化最高,或谓汉族文化最高”的言论,陈寅恪明确表示:“不能因为自己无知遂谓某民族文化甚低,或文化不足道。民族感情之挑拨,往往由于对历史之无知而引起。”

“大德不逾闲”,细微处“不使旁人吃亏”

卞僧慧在年谱中记载,1932年3月13日,陈寅恪曾和学生说到“道德标准”:“中国今日旧道德与新道德两种标准同时并存。有人谓旧的已去,新的未到者,殊非事实。此犹如有两种斗,小人以大斗量入而小斗量出,君子因此吃亏。今后旧者恐难复存,惟新者来自外国,与我国情形每有格格不入之处。”

其后,陈又谈到,“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减而后已。其不肖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

而陈寅恪自己,恪守的准则是“吾人当准情酌理,行吾心之所安,总以不使旁人吃亏为准绳,至于细微处,则‘大德不逾闲,小德可出入’”。

从国外初到清华,陈寅恪曾开过一门梵文课,但没有什么人能懂,后来课开不下去了。陈寅恪说自己“入门不足,养老有余”——愧于“入门课我教得不好”,有“在这养老”的嫌疑。“卢沟桥事变”刚发生之时,日本人出于对中国文化的“仰慕”,以联络感情之名,盛情邀约中国文化界名流赴宴,包括陈寅恪——同时受邀者有的成为了汉奸,陈寅恪选择的应对是“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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