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重翻《傅雷书简》,偶有触发,想写篇小文,连带着又买了三联版的《傅雷家书》,平装精装各一——初读本早已经不知所终,但无疑这本家书对于八○年代、九○年代青春期的人而言是很重要的(○○之后把握不准),记得当年读水均益的一本书(记不清了,也有可能是白岩松,但肯定不是汪峰),提到他和妻子的藏书中各有一本《傅雷家书》,可见影响之大。从傅雷的“诫子书”里确实读到不少道理,比如这次重读,我发现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绘画的见解,格调颇不俗,不过,我也一直记得多年前记者采访傅聪,傅聪说他父亲老是教他一些吃西餐什么的东西。
这里面有落差,毕竟傅聪也是艺术家,更重要的是,中国人的诫子书(家书)即使如傅雷这样放低了身段,但是父亲的威严仍在,往往便免不了说教,说的未必是儿子辈想听的。
中华书局新出版的冯班《钝吟杂录》(2013年10月版),是我久欲一读的一本书。以前零星看到一些转录,当时就很奇怪,“诫子帖”、“家戒”这样的内容,怎么还会有谈写字、书法的?而且看那些转录,就是训诫的内容,也不庸俗。这次通读,大有入宝山之感。举例来说——
“子弟不可把世间刻薄事教他”,和“子弟小时志大言大,是好处”两条,看出冯班的教子,不是迂腐古板,而是有所发明,来自自身经验。又如——
俗语亦有益人处。吴人谚云:“风潮过了世界在。”吾一生用之,虽经历事变,至今无大患。但众人汹汹时,不可随他,自己有个把捉;汹汹的定了,便受用。
这条与“处大变,与恶人遇,当有逊避之道,不在悻悻求死。临大节而不夺,是也,求死,非也。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也”,在今天也有警世味道。但我最欣赏的是冯班在书法上的一些见解,比如他说“坡书有病笔,唐人无此”,认为蔡襄的字“有法无病”,尤其是评价赵孟頫的书法:“喜避难”,三个字何其公允,比那些动辄拿气节、“奴书”调调论人者,高出不知多少倍。就谈书法的部分而言,冯班对于中国书法史是有自己的看法的,而且不乏思想高度。他写了不少这方面的心得、指示给自己的儿子,但他的儿子以及身后为他编撰著作的从子冯武,似乎都没有书名。这不仅让人想到了陈垣的家书里有不少写给他在广州的儿子陈约,指导其写字,但陈约的书名同样不显。
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里面说冯班“学问不足言,而颇有见地”,冯班是明诸生,生在明清鼎革之际,据《清史列传》说他“性不谐俗,意所不可,掉臂去。有所得,曼声长吟,旁若无人。然当起被酒无聊,抑郁愤懑,辄就座中痛哭。班行第二,时目为二痴”,像是世说中的人物,但想不到的是,笔下不仅有奇气也有恕词,大概是生于明清之际际遇触发深沉的原因吧。
《钝吟杂录》是中华书局“历代史料笔记丛刊”最新的一本,这套著名的丛书近年陆续有增进新书目,像冯班这样的书,实在是读书人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