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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先生的一处笔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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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聚心史》,汪荣祖著,中华书局2020年3月版,58.00元。

汪荣祖先生《槐聚心史》第五章中撮述钱锺书《管锥编》中的一段议论,谓“[钱锺书]指出,用词古今不一,如美、艳、姣、丽,在现代仅指女性,然在古代可指男人,甚至老男人,而古希腊‘美’(kalos)只指女人,用词宽狭有异,‘盖字有愈用愈宽者,亦复有愈用愈狭者,不可株守初意也’。”(中华书局,2020,p161)

读到这里甚感诧异,笔者虽不谙古希腊语,但kalos及其复数形式kaloi是各种古希腊史读物中很常见的一个词汇,它并没有给我留下只指女人的印象,相反,这个词对我来说,更多地是和“身心皆美”的“君子”(kaloi k’agathoi),也就是雅典的男性精英公民联系在一起的。

《管锥编》不难查,随手一翻,原话是这样的:

古希腊诗中,初仅以“美”(kalos)字限于品藻妇女,视吾国“艳”、“姣”、“丽”等胥可施之以丈夫以至于老翁,相形见隘。盖字有愈用愈宽者,亦复有愈用愈狭者,不可株守初意也。(《管锥编》卷一,p285,北京三联,2007)

汪荣祖的概括是不是少了点什么?没错,钱先生的两个限定条件,一是“在古希腊诗中,二是“初”,在汪先生笔下,就成了在“古希腊”如何如何了,范围扩大了许多。

《管锥编》此处有注:R.Bayer,Histoire de l’esthetique,18。但没有提供原文。我们现在知道,《管锥编》脱胎自钱先生的中文读书笔记,这些笔记已影印出版,据网友“视昔犹今”整理的电子版《容安馆札记》第772则:

桓公元年:“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按文公十六年,“公子鲍美而艳,襄夫人欲通之,不可。”是男女皆得称“美艳”也。《吕氏春秋·达郁篇》列精子高谓其侍者曰:“我何若?”侍者曰:“公姣且丽。”古乐府《羽林郎》:“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亦以“娉婷”称男子。《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同)载元光五年贤良对策,天子擢公孙弘为第一,“召入见,状(《汉书》作‘容’)貌甚丽,拜为博士。”夫武帝初即位,弘以贤良征为博士,年已六十;元光五年,弘龄当七十。古稀老翁,而品目為“状貌甚丽”,尤奇谈耳。参观Raymond Bayer,Histoire de l’Esthetique,p.18:“chez Hesiode,cette epithete [kalos] est applique tout d’abord a la femme”。

这一条注脚中来自《美学史》一书的引文,大概就是《管锥编》成书时删掉的“素材”了。原书中的上下文如下:

Le procede de la critique allemande,pour saisir les balbutiements esthetiques de la poesie, a consiste a rechercher les cas ou,chez les Grecs,on appliquait l’adjectif kalos. Chez Hesiode,cette epithete est appliquee tout d’abord a la femme, et par extension a Eros parce qu’il participe de la grace d’Aphrodite. Pour Hesiode,une femme est un kalon kakon: c’est un mal qui est beau.

原来只是说,在赫西俄德笔下,“kalos”一开始是用在女性(阿芙洛蒂特)身上的,厄洛斯(相传是阿芙洛蒂特之子,当然是男的)沾了阿芙洛蒂特的光,也被形容为很英俊(kalos)。

查李德尔所编《古希腊语英语词典>,kalos释义一:beautiful of outward form, frequently of persons,意思是外表美,常用来指人,而且是不分男女的。从例句中不难明白,在荷马史诗中这个词用来指男性的频次甚多,如《伊利亚特》2.673,洛布版译文:Nireus the comeliest man that came beneath……就用comeliest(最英俊的)来译kalos形容男性。这个词且有阴性、阳性、中性之别,用来指物,如凉鞋、建筑物,也是很常见的用法。大概钱先生在把笔记改成著作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去掉了限定范围(“在赫西俄德笔下”),换成了“古希腊诗中”,致有此误。(一般认为荷马是比赫西俄德更早的诗人,即便赫西俄德比荷马更早,钱先生的话也是值得商榷的,如果在同一个作者的同一篇作品里,一个词既可以形容男人,也可以形容女人,那这跟我们理解的词义变迁需要较长的时段,恐怕不是一回事儿,所以限制在赫西俄德笔下,说明他用词的先后,是可以的。放在“古希腊诗”的范围里,就嫌太宽泛了。)汪荣祖先生抄书时一时疏忽,就彻底搞错了。

责任编辑:袁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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