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记》,贾平凹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贾平凹
有大多作家缺乏的视域,那就是“复视”。表面看,是作家写秦岭,实质则是秦岭看人,以自然对社会进行一种书写的校准。
从《山本》到《秦岭记》,贾平凹承续了一以贯之的秦岭叙事。诸多评论围绕作家从长篇转向笔记,志人转向志怪,接续《山海经》《聊斋》以来浪漫传统等话题,展开探讨。然而,对作家“何以如此”的书写意图,却并未充分重视。我们需要重新“发现”贾平凹。秦岭不止是贾平凹醉心的主题,更深意义在于:秦岭,将作为视点和方法。
它意味贾平凹在本质上的转向:从一位写世情世相的小说家,变为以自然看待文学的观照者。譬如狄更斯最后向梭罗、爱默生的方向走去。《秦岭记》的追求,是发见并赋予自然以道德心灵,以自然“复观”历史进程/都市现代性。城市书写大多是单向度的,于社会中去写人性。自然与历史、道德的同构关联,则被长久遮蔽。贾平凹有大多作家缺乏的视域,那就是“复视”。表面看,是作家写秦岭,实质则是秦岭看人,以自然对社会进行一种书写的校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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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记》的人物,大约可划分两个序列:离开的,剩下的。前者脑袋灵光,穷则思变,拥抱城市化;后者大多脑子差成,不够数,不是夯货便是愚痴。他们对应城乡价值的裂变,后者以一种“伦理惰性”抗拒启蒙,以不变应对时代变迁。“苟门扇呢,还是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村里的男劳力几乎都去了山外的城市,他就成了守村人。”
陈冬前半辈子替全村背新娘,后半辈子替全村去哭丧。“村里谁家立木房,夯土打院墙,挖地窖或拱墓,凡是重活,都喊陈冬来,只要管他一顿好饭,他舍得出力。”这种被侮辱者,不以为苦,无意识的生存,反而承续了乡村伦理价值。他用哭声送走了几茬人,“过了腊月初八,就八十岁了。都说陈冬活成了神仙”。
物性照见,以物摄人之精魄,也如同一种静观。其呈现乃是变形幻化:心相、物相与面相,三位一体。“这罅水能照心相。如果是人,或者是坦荡的心地善良的人,容貌不改;如果不是人,或者龌龊的心怀芥蒂的人,模样就变得怪异。”这就是“故事的信念”,其理想在于:任何迷魅幻影,都能被一套明晰的评判所驱散。正如蒲松龄曾用《司文郎》来辨别文章的香臭。
照见之外,也有跨物种的“交感”,人与动物之间的“理障”,被作家释除。狗有委屈愤怒,管闲事是非,熟知村里人际。“柯文龙和狗亲密无间啊,出门去干活开会赶集,他是狗的主子、领导、首脑,他保护着狗;回到家里,狗又是他的答应、保姆、常在,狗侍候着他。”动物被视为人物感知的延伸,而不是异己力量。这条狗可看到人不可见,知隐情,能预言。“它为村里做了那么多好事,为什么打死它?!村长说:它在屋外听到了村里的秘密,以防它说了人话。”
我想这是《秦岭记》的另一面向,作为讽刺小说,庄谐互见,托物而言人事。就像《镜花缘》所记“果然”,兽面人心,暗讽人不如兽。贾平凹写人不畏兽,所惧还是人心。“有三只獾钻出来,竟然都长着一张人脸:长眼、宽鼻、龅牙嘴。”“到后来是二郎山上的獾长了人脸,黄羊和獐子长了人脸,猫头鹰是人脸,蜘蛛背上也是人脸。人是害怕人的,从此再没有猎人上二郎山。”
因果论,曾是中国古典小说传统中的身家性命,借此就有了报与应、轮回观、时空感。这原是以往文学史家爱批判的成分。然而,它也奠定了中国故事的情理逻辑与阐释学模式。“每一次生命如果能圆满,死后的气团就大,如果生命不圆满,死后的气团就小。气团越大的将会托生大的东西,气团越小的只能托生小的东西。”故事需要被作家赋予因果,才能得到理解。“生有时,死有地啊。其实人是一股气从地里冒出来的,从哪儿冒出来最后又从哪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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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记》有敏锐的现实感,它关注生态生存、民生与经济的复杂牵引。自然,总离不开“人化”的语境。贾平凹写出秦岭腹地,也是乡村共有的困境隐喻——不育。无法嫁娶,不能繁衍,自生自灭。村落可以生养,也同样会逆化绝育,重返荒野。乡村的寂静史,从女人出走开始。“做姑娘的都出去了,嫁来的媳妇也陆陆续续进城,等返回时就是离婚。”
在人居和生计影响下,开发、违建和腐败滋长。“突然间人参天麻不能种了,木耳香菇也停止了培育,茨坪封闭了,开始大兴土木地搞起了开发”。自然,是托附,落笔还是人性。贾平凹总于自然冲突中,察知人心不平。白城子是“省城十多个老板联合开发的康养别墅,住的都是老板们的父母和岳父母”,“二十四人在村长的安排下很快去了白城子”。上元村人羡慕嫉妒二十四人去“人间天堂”享福。秦岭最终面临资源侵占。贾平凹于文学中,写照秦岭违建整治的大事记,称得上史家的“直笔”。
小说探寻秦岭风物的“用与无用”,这无疑是庄子寓言之余绪。“麦子和苞谷一结穗,麦秆苞秆就干枯,阎王爷不留没用的东西还在世上。村寨里的人大多勤劳,早早就完成了任务,村寨里也就很少有七十以上的人。”另一则夫妇树的故事,亦是如此。“妇树给夫树说:咱往歪里长,歪了就没人砍。夫树说:没事的,砍的都是栲树。再说咱是桦,材质不允许咱歪歪扭扭。”没想到盗伐者砍完栲树后,盯着夫妇树,嘟囔着可以做房柱。作家反其道,写出了反教谕。无论曲直,总有功用,皆无法保全。这种悲剧正因为“尽其性”,保持了本然的笔直。
作品中道家的“达生”,也体现在对“齐物”的再接受。“你是要狗变人呀,还是要人变狗呀?柯文龙说:狗变人咋?人变狗咋?”钟铭和段凯是同母异父的兄弟。钟铭在城里务工,讨了媳妇,回来了“带着收音机呀、手电筒呀,或是手摇压面机和缝纫机”。段凯则“就爱他的那些农具”,对电灯、电视无感,“天一黑就睡了”,“我不看,也看不懂”;对营养品无意,“吃啥还不是拉一泡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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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一味纠结《山海经》《聊斋》这样的书写关联,就会得出贾平凹沉迷神秘文化/佛道语境的表面印象。作家的创作意图,会不断被那些评论所僵化、窄化与遮蔽。如果贾平凹仿《山海经》写《秦岭记》,学《聊斋》写志怪故事。就像扬雄拟《论语》作《法言》,仿《周易》作《太玄》,不过是风格模仿,没多大意思。我想作家意不在此,他想探寻的是叙事的自然、极简和比类。
作品也指向以往不少批评涉及的尖锐核心——即作家笔下经常出现的神鬼灵异,是否是故作玄虚的神秘主义?在我看来,贾平凹以一种自觉,写出了文本发生的“故事生态”——那些人事原本就长在这种神秘土壤里。它不可割裂,因为故事也讲究风土和地宜。有些故事放在都市看,像迷信;置于秦楚相交之地,那就是自然。它早已成了心理积淀,衍化为一种认识论与视知学。“村里人个个都算是巫师,病了能迎神驱鬼,出门得望云观星。”
这是“历史的现实”,它首先培养出一套不同于中原礼制的感官系统:能感应,善通神,重淫祀。正如春秋时的一次历史交锋,齐桓公代周天子伐楚。为何楚称王,不上贡?因为人家天然对礼法接受度低,对神鬼信仰度高。我们不应孤立探讨作家写什么,而要分析作家的感官机制、话语系统,是如何历史性生成的。这才是文学评论的应有深度,不能只描述文本浮出地表的特征。贾平凹用一种“求其是”的精神,沿袭祖先的文化基因。基因是故事的烙印密码,其走向结局,讲述方式,就像链条,在哪里突变(突转),都大概已经决定。
秦岭中的神与怪,赋予自然以性灵。其本质是神话思维、诗性智慧与移情想象。它表述了作家认知能力的有限,与自然无限性的鸿沟。这是敬天知命而后的达观。贾平凹的“神”,更像孟子所述的层面——圣而不可知之。神鬼,对应着莫测与无常,本就是自然常态。《秦岭记》贴近一种“万有神在论”,万物有神性而共在。作家意欲搭建的正是这样通灵而善感的多情世界。
同时,贾平凹也呈现语言的新境界,在我看来,就是篆籀之气,金石之感。正如书法中,用笔高古朴拙,全在“势大”;刀劈斧斫,碑学力道;中锋径取,力透纸背,其理一也。《秦岭记》的描写,就像河道顺理成章,叙述的顿留、回旋与分岔,如水流于沟壑涧底吟徊。它当然是中国山水的散点透视,却不是无人机的盘旋俯瞰,而是记忆河网流经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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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山海经》侧重对荒漫不经、不可稽考的历史进行历史性想象。其本质乃是信史与“疑古”的相互消解。志怪小说则更像杂语、闲话和夜谭。《聊斋》和《秦岭记》其实形似而志异,不同在于蒲松龄的故事,为了论断案语,他就在篇末“埋伏”。换言之,他的故事通往故事评点。我们不能排除,留仙先有一个教谕,再安排一个故事。
中国小说的兴起,不就是街谈巷议、野叟曝言、贩夫走卒、历史不收、纪传不载的“脱文”吗?《秦岭记》更贴合“讲故事的人”,在作品里“谝闲传”。里面或有话头引子,或有理趣情趣,但有时也并无更多意义。我们最应警惕强制阐释,非要在闲篇里搜寻意义,像猎犬一样,总想嗅闻出什么。非要把那点儿意思,变成没意思。
贾平凹的秦岭故事,是用几十篇异文给秦岭做野史别传。我更想借用《酉阳杂俎》,看待这种书写。它符合作家写野情民风之生猛狞厉。它不是作为贡品祭肉的故事,因为那是死故事,是故事尸体。杂俎,是作为野味的故事。野食之意义,在于它不按中央厨房标准,不按流程制作。它是活鲜状态,还没被驯化成一种“故事的类型学”。
我并不在乎贾平凹写了几座山,几条河,多少风物,多少怪。关键是,他找回了“经传的传统”。一边极简纪事如《春秋》,一边生发描写如《左传》。本质是纪实为经,虚构为传;自然为经,人事为传。这就达成人神共在,自然历史同构的“大书写”。散文与小说互见,直笔与曲笔共存。这种骨肉相连的“跨文体实践”,意欲重返先秦的文史不分,无类无极。若简单以“笔记体小说”归类,终究显得轻薄。
我始终以为,贾平凹令人惊羡的才力气识,是近乎天然的平铺直叙——关于大地的散文。《秦岭记》是一次折返,贾平凹于老境中,回望自己书写的原初——那种商州系列气性之英华,自然的性灵;早期短篇里生蛮狞厉、野情残酷之美。我能想见,在长案香炉、袅袅余烟中,在妙法庄严、佛像凝视下,作家神思入孤影,秦岭潜心迹。这是厚积薄约的写作,秦岭不再只是故事场景,而是记忆积淀、心灵图示、感遇回返的精神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