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对三联书店的不舍情怀

2009年是新中国成立60周年,由于承担了对我国江苏籍的编辑出版家进行研究的一个课题,又因为早就仰慕范用先生在出版界的名声,笔者特去拜访、了解他对新中国出版事业的贡献。范老听了我的话,连连摆手:“哪里有什么贡献,我当年15岁背井离乡,逃到汉口找舅公,3个月后舅公病逝,是生活书店收留了我,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今天!”范老说着,拿出三联书店2008年专门为他编印的书《时光·范用与三联书店七十年》,一页页地翻看着,对我讲起他与三联书店的那些时光……

一、红泥护花,不舍好书

范用投身三联书店70年,编过的书、设计过的封面数以千计,但在记忆中有几本使他终身难忘,这些书在新中国的出版史上都可称为传世之作,是三联书店的畅销书、品牌书,在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心中留下了永远的印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1981年,范老得到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原稿,读后觉得写得很好,就给杨绛先生打电话,建议杨绛在国内也应出版(编者注:该书于1981年5月在香港先行出版)。他在此书的选题报告中说:“我曾设想三联可以出版一些纪实的作品。这类作品,并非历史,但是当事者的实录,也可看作‘历史的证言’或‘历史的侧记’。”为了此书在三联书店的顺利出版,范老多次与先前在香港出版该书的出版商沟通,得到香港方面的同意由三联书店出版但仅限国内发行。范老又给上级领导打报告,在胡乔木同志的支持下,克服了很多阻力和困难才使该书得以出版。这本书的出版可以说是对“文革”题材纪实作品的突破,表现了老一辈革命知识分子对“文革”境遇真实的感受。正像当年胡乔木同志评价此书“悱恻缠绵、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句句真话”,在当时的知识界引起很大反响,并成为三联书店的畅销书和长销书。

同样是在1981年,范老为出版《傅雷家书》而费尽心血,因为傅雷及夫人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傅聪因父亲傅雷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借1958年出国演出之际滞留国外,靠演奏钢琴为生。“文革”结束,“四人帮”被粉碎后,傅聪主动要求回来,政府也欢迎他回来,林默涵同志当时代表文化部曾表示过,傅聪肯定不是叛国,而是属于政治流亡性质,他有错误,但本人已表过态。当年在作者这样的政治背景下,范老还是执着地要推荐出版《傅雷家书》,这究竟是怎样的编辑眼光呢?范老在1981年5月13日为该书写的推荐意见中写道:“傅聪第一次回国时,(我)了解到傅雷生前曾写给他一百四五十封长信,内容很精彩,我知道此事后,即动员他把这批信整理发表。现在摘录编成一集,约15万字……我仔细阅读过几遍,认为值得出版,对年轻人、老年人都有益处(怎样做父亲,怎样做儿子)……三联出这样的书合适。”历史证明范老的眼光没有错,《傅雷家书》一经出版就成为畅销全国的好书,自出版以来,5次重版,19次重印,曾荣获“全国首届优秀青年读物”(1986年);短短几年发行量就超过200万册,至今,仍深深地影响着一代人。

在范老的记忆中为恩师陈白尘出版《牛棚日记》、《对人世的告别》同样呕心沥血。范老提起这两本书激动地说,陈白尘是我的恩师,我14岁丧父,陈老师视我如子弟,爱护倍加,循循善诱,启蒙文学,既是良师又是益友。陈老师“文革”初期就被揪斗,关牛棚、服苦役,发配到干校,受了很多苦。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陈老师虽蒙受屈辱,仍偷偷地逐日记录其亲历及所见所闻,翔实可靠,无一字虚构,实际上他写的《牛棚日记》是中国作家协会的“文革”史,许多作家都在其中。当年我亲自为老师的书给三联书店总经理董秀玉同志写了4封推荐信。这两本书的出版反映的绝不是范老个人的师生情,而是他对老一辈作家忠诚于党的事业,虽身处逆境仍坚守革命信念的感动。正如他在给董秀玉的信中所说:“我首先想到的是三联出版,出版一本好书,一本长命书。”

1985年范老担任三联书店总经理期间,三联书店推出了许多精品图书,这与他的开拓精神密不可分。范老为巴金先生出版的《随想录》也是独具慧眼。1987年他看到香港《大公报》连载的巴金先生的《随想录》,读后感到这是巴金先生用心写的一部力作,是知识分子精神家园的一朵奇葩。于是他就趁巴老到北京来开会的时间,到民族饭店找到巴老说:“巴老你听我说,我一个字不删。”巴老很高兴地把书稿交给范老,很快三联书店又出版了一部传世好书。范老像这样为一部书稿、一位作者倾尽心力去组稿、荐稿、编稿的故事还有很多,正像他所说:“我们做出版工作的有一种责任,看到好的稿子,就应该想办法让更多人看。”巴金给他的题词——“愿化作泥土,留在先行者温暖的脚印里”,正是对范老70年出版工作的真实写照。

二、绿叶寻根,不舍书衣

范用曾说过:“我这一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把人家稿子编成一本很漂亮的书,封面也很漂亮。”三联书店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书籍,不少封面都是出自他之手。作为一个出版人,他不是一般地爱书,他爱得很痴情。他认为,书是有生命的,我们要像尊重人一样尊重每一本书。书的内容以及封面、扉页、勒口、正文版式、插图、纸张材料等都是生命的组成部分,丝毫将就不得。范老谈到在三联工作时,总是随身带着一些封面设计精美的好书,一见到熟人,就情不自禁地掏出来,对人说:“这是一本好书,看,封面设计得多好啊!”滔滔不绝地夸赞。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况,如果一本书的封面设计得很难看,不成样子,他就会生气,发怒,说话很难听。提到书籍的封面设计时,范老的眼睛霎时变得光彩灼人,胸脯一挺,说:“我喜欢给书设计封面!”话音未落,他已经从书房拿出一本《叶雨书衣》:“看,这些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他的自选集《叶雨书衣》(三联书店,2007年2月版)就汇集了他为三联书店设计的70余种图书封面,其中有巴金的《随想录》、夏衍的《懒寻旧梦录》、杨绛的《干校六记》、郑振铎的《西谛书话》、叶灵凤的《香港风物志》和俄国绥青的《为书籍的一生》等,三联书店近20年来人文社科类图书的封面精品多囊括其中。这本自选集书名叫《叶雨书衣》,叶雨,业余的谐音。设计封面是范用的业余爱好,叶雨就是他制作书衣的专用署名。范老制作书衣始于1938年,他在汉口读书生活出版社当练习生时就常“跑”封面。其处女作是《抗战小学教育》,当时范老拜丰子恺为师,受到丰先生的鼓励,丰先生还为他设计的封面题签。令范老伤感的是,他为李公朴先生设计《社会大学》封面时,与李先生通过好几封信,书还没出版,李先生便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了。范老说,做一个好美编不容易,要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在设计封面时,要读文稿,吃透精神方可落笔。主政三联书店时,凡看到不满意的封面设计,范老就让美编重作,或亲自重新设计。他不是学美术出身,论学历,小学毕业;但他肯动脑子,肯不耻下问,肯钻。在为朱光潜先生设计《诗论》封面时,他别出心裁地把朱先生手稿中《诗论》的两个字放大了几十倍作书名,作者签名也用朱先生的手书,下缀一方朱先生的名章,几乎将封面占满,显得美观、大气,连行家看了也叫好。范老有自己的设计理念,认为三联书店的人文社科类图书,多属学术作品,比较严肃,因此,封面的色调宜冷,构图宜简,色彩宜单,这样才富有书卷气,才有韵味,才能典雅而大方。为杨绛的《将茶饮》和陈白尘的《牛棚日记》设计的封面就体现了他的为学术作品设计的风格,两本书的封面都是在素色的背景框中勾勒出抽象的小草、小花,线条极其简练,大面积的留白给读者留下充分想象的空间。

20多年来,三联书店的人文社科出版物基本沿袭了这一风格,当然,也绝非千篇一律。范老很善于看菜吃饭,量体裁衣。为美国海姆·金诺特的《孩子的心理》一书作书衣时,他就颠覆了自己的设计套路,以孩子的心理特点为旨要,把封面设计得色彩斑斓,鲜亮夺目,用稚拙的儿童画作主体,饰以儿童心中的太阳、花草和鱼等元素,生机勃勃,使形式和内容达到和谐一致。有人说,范老设计的封面,可以下酒。而范老在《我很丑也不温柔——漫画范用》一书中用自己的漫画像作封面可谓亦庄亦谐,使人忍俊不禁,是全书的点睛之笔。

三、源头活水,不舍书友

范用的书房里,几个大书橱顶天立地摆满了书,案头、书桌上也堆满了书;四壁的楹联、书画更是难得一见的大家之作。范老兴致勃勃地逐一介绍着这些书画的来历故事:客厅的北墙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书法:“文酒足风流,杯倾松鹤楼。几时摇画舫,一夜到苏州。”那是1985年春日寒夜,与宁沪旧友聚饮都门松鹤楼时,李一氓先生题赠的。客厅东墙上挂着丁聪、方成、叶浅予、廖冰兄、华君武、苗地、黄永玉等众多漫画家为他画的像,其中廖冰兄的画上题曰:“热恋漫画数十年,地覆天翻情不变。范用兄亦漫画之大情人也。”活画出范老与漫画和漫画家的情谊。西墙上是黄苗子集陶渊明诗句所书之联:“且共欢此饮,时还读我书”,并称:“范用老兄耽酒嗜书,有五柳先生高致,所撰散文亦不让桃花源记也。”范老有“三多先生”之称,“书多,酒多,朋友多”。夏衍先生曾经说过:“范用哪里是在开书店啊,他是在交朋友。”范用自己也说:“毫不夸张,三联可以说到哪里都有朋友,所谓得道多助。”范老结交朋友多是以书画结缘,以真诚、侠义相待,往来皆鸿儒,多年成故知。范老谈到,1969年9月底,人民出版社近200人被“连窝端”,来到鄂南接受所谓的劳动锻炼。忽然有一天晚上,北京来了长途电话,要调范老回城工作。出人意料的是,当听说连里只调自己,没调其他人时,范老立刻作出反应:“那怎么行,还有许多有经验的行家在干校,光调回我一人有什么用?”他想的更多的是奋战在一起的各位老友。范老在人民出版社工作36年,在三联书店520办公室(当时三联书店归属人民出版社,在朝内大街166号人民出版社内办公)待了30年,由中年到老年,很多好友故人都曾来过这里饮茶神侃,其中多有名家:王世襄、费孝通、萧乾、吴祖光、冯亦代、黄苗子、郁风、黄宗江……办公室离厕所很近,范老被同事们戏称为“文史馆长”。“文”者,“闻”也。范老打趣说,自己如入芝兰之室,久闻不觉其香,不过“客人陪闻,我很抱歉!”有一天,真文史馆长启功先生来了,老人家欣然登高五楼,赠给一书一画,范老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有一年,艾芜要率团到朝鲜访问,从成都到北京来,虽已70多岁了,还爬上五楼到范用的办公室。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也是范老的书友,经常往范老的办公室跑,看到好书就拿走。有一次借走一部《艺林从录》,非常喜欢,看完不还,范老便去追索。田家英还了,却在上面盖个印:“家英曾阅”。有段时间,丁聪是这间办公室的常客,每周必到办公室找范老诉苦,说“家长”(夫人沈峻)太怜爱他,不忍看他横向发展,早餐总是定量供应,他只好找范用“反饥饿”。他们有一条不成文的约定:以西单到西四这条马路为界,路西的馆子,丁聪掏钱,路东的馆子,范用付款。提起丁聪老友2009年5月去逝的消息,范老显得很伤感。他说,以前的好友夏衍、叶浅予、萧乾、柯灵、戈宝权、汪曾祺、新凤霞、吴祖光等都不在了,这是自然的规律,人老了就像梧桐枝头的黄叶,肃杀的秋风一掠,没准又卷走一枚。范老对生死十分豁达,1989年,体检时疑患胰腺癌,范老自拟了几句告别词。但人有福寿,到底只是有惊无险,那几句告别词倒是要言不烦,十分别致:“匆匆过客,终成归人。在人生途中,倘没有亲人和师友给予温暖,给予勉励,将会多寂寞,甚至丧失勇气。感谢你们!拥抱你们!”其对待朋友之豁达洒脱而又率真多情,以至于斯。

范老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建设新中国、“文化大革命”和改革开放,但一直没有离开编辑出版战线,与作者之间的通信多得数不清,在《时光——范用与三联书店七十年》一书中就择登了夏衍、钱钟书、巴金、冰心、茅盾、胡愈之、朱光潜、李一氓、柯灵、聂绀弩、汪道涵、艾芜、启功、新凤霞、鲁少飞、王元化、汪曾祺、赵家璧、绿原等给他写的20篇书信影印件,从中可以看出他们和范老的书情和友情。“问君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这就是为什么范老一生中为三联书店策划编辑了那么多好书,创办的两份期刊《读书》、《新华文摘》深受读者青睐的原因。作者与编者之间的这种交流现在是难以见到了。电话、短信、Email基本上已经取代鱼雁往返。高科技时代的出版人如何向老一辈出版家一样,尊重作者、热爱作者、成为作者真心朋友,实在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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