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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与慢,轻与重——读铁凝的《笨花》

笨花这个小村庄的肖像是从几户人家的黄昏生活开始的:西贝家封闭式的喝粥、猎兔和女人的叫骂;向家换葱、买鱼和添煤油;身穿紫花大袄的“走动儿”穿过整个村庄和另一个女人幽会……这幅肖像气韵生动,肌理细密,浮动着浑厚的乡土气息。这些是日复一日的生计,亘古不变似的。亘古不变当然仅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来自对于日常生活的敬重。人们可以在《笨花》之中发现许许多多带有烟火味的细节。这些细节踏踏实实地安放在平常的日子里,不可或缺。

小村庄里日复一日的生计如此平凡,以至于许多小说宁可忽略不计。如果将这一切阻挡在人们的视野之外,差不多可以压缩百分之九十的日常生活内容。没有传奇,没有大开大阖的戏剧性,没有揪心的悬念。种种细节泥沙似地沉积下来,犹如水下的河床。显然,这正是铁凝所注视的生活维面。她试图在这种生活之中发现某种真谛。也许,就是这些庸常的细节构成了人生的负重,生活的速度因此慢下来了。那些动人心魄的武侠小说之中,生计从来不是一个问题。大侠们出没于江湖,投身于大事业,快意恩仇,义薄云天,他们决不可能为口袋里银两的来源或者如何抚养婴儿这些琐事犯愁。摆脱了繁琐的生计如同摆脱了恼人的重力,许多难以置信的情节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然而,铁凝肯定觉得,过于跳跃的情节更像梦幻——这种跳跃有可能丢弃了生活之中更为重要的内容。那些眼花缭乱的故事很可能隐藏着一种内在的贫乏。那里面的人物影子似地单薄。相形之下,《笨花》提供了另一种生活气氛。小村庄的日子厚实朴素,人们必须一天一天地过而不可能跑得那么快。

但是,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快”已经产生了一种上瘾似的迷恋。我曾经在一篇题为《快》的文章之中说过,现代世界的节拍变得越来越快了:“计可以证明,‘快’是日常用语之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字眼。‘快!’我们时刻催促别人,也时刻被人催促。come on——那些不谙英语的人竟然从电视里听熟了这个词。没有人明白我们急着赶到哪儿去,但全世界的人都在互相招呼:‘快一点!’”当然,这肯定深刻地影响美学风尚的转变。缓慢的叙述时常遭受嫌弃,多数人向往的是快节奏的情节。现代生活风驰电掣,谁还有耐心乌龟似地贴着地面爬行?革命运动波澜壮阔,一日千里,那种死水一般的日子再也不可能激动人心了。如今,“快”的追求肯定是最为强大的时代潮流。

然而,《笨花》突然打断了人们习惯的速度。小说的扉页上有一段题词:“笨花、洋花都是棉花。笨花产自本土,洋花由域外传来。有个村子叫笨花。”铁凝郑重其事地表示,她十分喜爱“笨花”一词。笨意味了拙重,花意味了轻盈,二者结合为一种奇异的意象;笨花是本地的棉花——这里隐含了本土与根基的联想。可以认为,“笨”这个字眼隐含的慢、拙、稳打动了铁凝,以至于她因此领悟到了湮灭已久的传统。

在某些传统思想家那里,“笨”不一定是一个贬义词。从讷于言而敏于行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笨”是许多思想家所推崇的品质。很大程度上,“笨”与踏实、忠厚、可靠、谨慎联系在一起。他们赞许的是耐心和恒心,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笨功夫。聪明反被聪明误,过分机灵的人往往喜欢耍弄一些花拳绣腿,至于巧言令色、夸夸其谈、八面玲珑的人多半是一些奸诈之徒。这些思想家不信任那些制造奇幻的玩艺儿,“奇技淫巧”一词表明了他们的鄙夷之情。

古代的美学范畴“拙”或许也可以追溯至这种思想。老子曰:大巧若拙。古代批评家曾经认为:“文之古者,高也,朴也,疏也,拙也,典也,重也。”宁拙毋巧,宁朴毋华,轻佻是一种俗气的品味。拙朴意味了某种浑然一体的风格。无论是绘画、书法还是诗文,雕琢伤气,刻镂失真,有小巧而无大道决不可能是第一流的作品。

在我看来,这种思想和美学植根于农耕文化。农业文明时代,人与自然共处于同一个结构之中。日出日落,阴晴雨雪,四季流转,山高水远,这一切不仅是自然的风貌,同时也是人类不可僭越的生活节拍。无视自然的规定往往欲速而不达,揠苗助长就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寓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人类不该自以为是,试图用巧智哄骗大自然。

这形成了农业文明时代怡然自得、不焦不躁的人生姿态,也形成了与自然节拍彼此协调的生活速度。相当长一段时间,笨花这个小村庄的日子即是如此。种地打猎,采棉花盖房子,黄昏时刻让牲口打个滚,然后一家人蹲在门口喝粥……这些平庸的俗务垒起了许多人一辈子的日子,他们从来没有觉得有哪些不对头。到了摘花的季节,窝棚里的故事就是乡村的浪漫。一切都发生在宽广的棉花地里,这些小波澜只是一种点缀,改变不了生活的基本格局。真正的奇幻只是远在天边的传说,例如雷公驾着云头驱一辆载满雹子的大车,从地上摄一个人上天替他一瓢一瓢地扬雹子。天地人神各司其职,不必强求改变什么。小村庄始终不慌不忙地迎送一个又一个日出日落。向喜的女儿取灯从小在保定长大,可是她一到笨花村就不想回城了——这里的蓝天、黄土和野花都让她着迷。显而易见,这也是铁凝心向往之的日子,尽管农业文明就要成为历史翻过去的一页。

历史就要翻过这一页。《笨花》所叙述的那半个世纪,恬静、稳定的历史图景正在处于碎裂的阶段。另一种异质的生活正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临近,并且将巨大的压力输送至日常的每一个细节。新与旧的冲突开始在各个局部展开——笨花这个小村落也不例外地卷入冲突的漩涡。

许多理论家将这种异质的生活命名为“现代性”,农耕文化通常被视为“前现代”阶段。根据吉登斯的概括,断裂、时间与空间的分离、脱域机制以及知识的反思性运用等等均可以视为现代性的特征。许多方面,人们正在进入一个摆脱具体经验而悬浮于文化、知识、符号之上的历史阶段。一旦开始向“现代性”开放,笨花村子的日子顿时丧失了昔日的安稳。火车,报纸,城市,商业——许多闻所未闻的现象浮现在地平线上,一种目不暇接的日子向笨花显出了强大的吸引力。向喜、向桂兄弟都是在这种日子的感召之下不知不觉地步入另一种人生。

全球各个区域的现代性启动拥有不同的历史形式。对于欧洲的诸多国家来说,现代性更多地来自本土历史的聚变。相对地说,另一些国度的现代性更像是一种外部的强加——更像是欧洲现代性扩张的踏板。它们的历史之中,现代性的实现充满了一连串的暴力形式,血与火仿佛象征了现代社会的痛苦分娩。《笨花》的故事开始的时候,大清王朝已经沦为一个老迈的封建帝国,它所接收的现代性信号来自西方国家的坚船利炮。这些信号背后潜藏了一个富有威胁性的结论:无视现代性的民族国家可能被取缔生存权利。紧迫的形势造就了一个急剧的文化转折,农耕文化包含的种种传统价值观念摧枯拉朽般地解体了。

因此,笨花被迫卷入这一段历史时,没有哪一个村民说得清现代生活许诺的文明、民主、机器高速运转以及丰盛的物质。相反,兵患和连绵的战火——无论是军阀之间的交战还是异族入侵——成为他们必须面对的苦难。《笨花》仅仅提供一个乡村的视角而不可能以全知全能的目光鸟瞰历史。竟日出入棉花地的农民不可能轻易地猜到历史的谜底。他们当时肯定没有想过,有一个所谓的“现代”隐藏在血污背后。有备是从枪炮声、伤员和简陋的医院开始接触现代医学的。向桂也无法料到,他的生意竟然开始依赖技术发明以及跨国贸易——现代社会的重要形式。也许,每个人都只能按照自己的命运生活。他们不可能意识到,无数纷杂无章的动机从各个方面共同孵化出了“现代性”。

必须察觉历史上某种奇特的情绪:人们可能一方面坦然地享受现代社会的文明和舒适,一方面深切地怀念逝去的历史和传统。这不是虚伪。古老的农耕文化被炮舰轰得支离破碎,它的消逝伴随着巨大的痛楚——人们甚至可以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激进否定想象为痛楚的曲折表现。许多有价值的思想、观点以及人生姿态还来不及清理就被掩埋在废墟之中。与此同时,现代社会具有一种迷乱的性质,以至于渺小的个人时常无力把握。因此,当“现代性”引起人们反思性的重新评价时——当“启蒙辨证法”揭示出历史的另一面时,这种奇特的情绪就会突然强烈起来。

这时,《笨花》之中的一批人物显出了耐人寻味的一面。

向喜质朴得如同一株庄稼。他始终是一个庄稼汉而不是叱咤风云的乱世英雄。向喜年轻时出门当兵,经历了几场战事之后位居中将,功名显赫。然而,为了回避某些违背人生原则的诱惑,他宁可无功而返,独自躲在一个粪厂里面挥舞粪勺摆弄大粪。几个日本兵追杀一个杂技演员的时候,他挺身而出,拔枪相向,最终开枪自杀,尸体落入粪坑。

这种人生的轨迹似乎并不奇怪。虽然向喜粗通文墨,但是他肯定没有听说过“现代性”这个概念——他的心目中只存有从私塾秀才那儿读到的《孟子》与《论语》。孔孟的忠孝仁义决定了他做人的本分。很难说向喜在乱坟岗里的奇遇是否促成了他的日后发迹,重要的是,他显示了普通庄稼人身上少有的知书达理——诵读孔孟的言论是他通过招兵应试的关键。尽管有一段时间扶摇直上,但是,向喜从来不会得意忘形。相对于他的同事孙传芳,向喜显得厚道、平和、率真。向喜不是一个善于捕捉机会的弄潮儿,也不像那些被欲望烤灼得坐立不安的现代人。所以,他从动荡的时局中挤出来,乘上最后一列火车返回乡下,这几乎是必然的结局。的确,向喜也会在军旅生涯中感到寂寞,也会为美貌和才情倾倒,然而,他与三房妻妾的关系仍然沿袭了传统的形式;向喜对于子嗣的重视同时表明,他并未如同现代人那样将个人主义奉为人生的圭臬。飘泊万里,他始终心系故土,“叶落归根”这个充满农耕文化气息的比喻的确是一个确切的形容。如果说“现代性”代表了“未来”,那么,向喜更像一个保存历史的人——而不是创造历史的人。人们没有理由将保存历史的人一律视为迂腐的遗老遗少。正如铁凝所感慨的那样,笨花这种小村庄没有在乱世之中分崩离析,依赖的是某些隐蔽地箍住人们日常生活的传统价值观念——向喜无非是一个代表罢了。

当然,铲除和埋葬古老的传统曾经是“现代性”叙事的一个主题。人们十分熟悉这种类型的故事:依附于农耕文化的封建制度业已成为束缚人们手足的历史紧身衣,腐烂的气息令人喘不过气来;如果没有一场急风暴雨式的革命,任何新生事物都无法赢得呼吸的空间。然而,《笨花》的种种情节表明,农耕文化内部具有自己的新陈代谢。人们的确可以发现可怕的专制和一重又一重的枷锁,从鲁迅的《狂人日记》、《祝福》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控诉之声不绝于耳。可是,这无法否定其他类型人物的存在,例如向文成。这位向喜的大公子成为一个乡村医生。他主修中医,但是对于一切新知识都抱有好感。读《申报》,通数术,接纳西医,理解基督教的意义,变通乡村的种种礼仪规矩,总之,可以从他身上察觉某种缓慢的过渡。新世界的信息一波一波地渗入,农耕文化并没有显出强烈的抗拒姿态。

这种宽容和变通甚至也体现在性道德之中。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形象。遭遇了一系列人生的不幸之后,封建社会的性道德最终对她的内心给予致命一击。但是,这并不能证明,乡村的性道德始终如此严酷——例如笨花村。摘花季节,窝棚里发生的一切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这里不仅存在性与物质的交换,而且还是一个短暂的解禁时期——一些人同时还收获了快乐。尽管铭刻在封建经典之中的三纲五常咄咄逼人,乡村生活还是想方设法给人们腾出了某些自由的空间。可以发现,笨花村的许多女人仍然可能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同艾是一个识大体的女人,相夫教子,明礼贤惠,忠贞而忍耐的日子磨平了内心的棱角,她的言行如同一个旧道德楷模;然而,她的周围还活跃着许多不同类型的女人。取灯参加了抗日组织,壮烈牺牲;梅阁诚心信教,从容赴死;大花瓣是一个风流寡妇,风流是她赖以生活的资本;大花瓣的女儿小袄子从出卖色相到出卖抗日组织,最终的代价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一个小村庄可以找到这么多迥异的女人形象,这至少证明,这块土地上的文化传统隐含了多种生活的可能。

历史真的就要将这一页翻过去吗?可以从《笨花》之中读出铁凝的某种恋旧之意。当然,恋旧与保守是迥不相同的两回事。时代的翻新愈来愈快,乡土叙事似乎就要成为绝响,人们的文化重心何在?铁凝意识到,许多人似乎过于轻率地抛弃所有的传统——“健忘”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症状。轻狂使他们如同无根之絮。后现代主义正在刷新种种文化记录,虚拟空间、机器人和外星人成为年轻一代的想象焦点,种种古怪的生活方式和自私、残酷分别拥有了精彩的修辞学,摩天大楼、酒吧和加长轿车充当了都市生活的符号——这时,铁凝突然发掘出另一种历史片段,召回一批大半个世纪之前的人物。这里有另一种缓慢的生活节奏,朴质简明的人生观念,向喜和妻子、儿女以及乡亲仿佛镶嵌在另一幅历史图景之中。兵荒马乱、烽火连天也罢,声名卓著、灯红酒绿也罢,这些骚动掀不起大风波。笨花这个小村庄一如既往地稳稳扎在那里。这是回忆,这种回忆对于未来有意义吗?从这个意义上,每一个被这种历史图景打动的读者都将回味一个问题:这是现代社会尚未消化的历史残留物,或者恰恰相反——这恰恰是永驻内心的精神根系?

(作者:南帆 建师范大学教授,福建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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