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66年出版第一部诗集《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一举成名,到2010年出版最后一部诗集《人之链》,希尼一共出版了12部诗集,获得过众多奖项,包括1995年获得著名的诺贝尔文学奖。他从1982年到1996年在哈佛大学任教,然后转任哈佛大学驻校诗人至2007年。他还担任过声望很高的牛津大学诗歌讲座教授(1989年-1994年)。他同时还是著名的诗歌批评家和翻译家,发表了大量影响深远的诗歌批评文章,出版了很多广受欢迎的译作,包括索福克勒斯两部悲剧、中古和现代爱尔兰诗歌,以及撒克逊语史诗《贝奥伍甫》的英译。
希尼最引人注目之处是其诗歌的雅俗共赏。他的诗一方面得到了大量精英学者们的赞赏,另一方面也得到了普通读者的喜爱。关于他的学术研究非常火热,据十多年前的不完全统计,以《谢默斯·希尼》为书名的专著就已达16部之多;他诗集的市场销量也非常可观,据说曾占全英国健在诗人著作总销量的三分之二。在雅俗共赏这点上他堪与弗罗斯特媲美。考虑到他所处的所谓的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时代,这样的成就更属难得。这与他诗歌的题材有关,也和他的艺术相关。
希尼写了大量乡村生活题材的诗。写家庭亲人的日常生活;写乡村从事各种行业各种手艺的人:《卜水者》,《铁匠铺》,《修茅草屋顶的人》等等。这些诗像一幅幅乡村风景画和乡民风俗画,单纯,平和,温暖,深情,带着田园风味。这是希尼诗歌的底色。他最初的两本诗集《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进入黑暗的门》就奠定了这一色调,然后一直持续到他最后的诗集。这些诗和他的乡村出身、他的童年生活有关。《踏脚石》的访谈者丹尼斯·奥德里斯科尔认为希尼的童年“有着伊甸园般的维度:可靠和安全,年历上的风俗和宗教节日,农耕周期和教会仪式。从这个品尝过的、检验过的、可信赖的世界里被驱逐出来的创伤,使他伤心得去写召唤的、渴望的和哀歌性的诗”。这种诗截取记忆中美好的片段,将其定格在时间的永逝之外,赋予其当时的生机与活力以永恒的品质。这种诗与世乱纷争、与贫苦、疾病、衰老无涉,没有分裂和冲突。它们属于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静好岁月,是他们珍藏在心底的童年记忆。这样的诗自然广受人们喜爱,因为受尽各种忧患,深知世道艰难之后,每个人心底仍然深藏着一个乌托邦梦想。当然,希尼的这种诗有着坚实的真实性基础。比如他的《木斯浜:两首献诗》之一的“阳光”,写他的姑妈玛丽在阳光明亮的院子里烤饼烤面包:她围着沾满面粉的围裙,在红彤彤的火炉边,在烘板上翻动。太阳光也烘烤着院子里的一切:压水泵,墙头。在挂钟的滴答声中,烤饼鼓起来。这是我们最日常的最基本的生活场景,做饭的情景,每个人都看到过的,但被他的目光发现、写出来,因为他内心的珍惜和珍爱,让我们感受到最普通生活闪耀出的动人的爱之阳光。
《阳光》
曾有一种阳光下的空无。
披盔戴甲的泵井在场院里
晒热了它的钢铁,
井水醇化
在吊桶里,
而太阳高悬
像一张煎锅
靠着墙边
歇凉在每个漫长的下午。
那时,她的双手奋斗
在烤盘上,
当通红的火炉
给她送去
炽热的勋牌,
她穿着面粉扑扑的围裙
站在了窗前。
此刻她掸干净案板
以鹅毛的翅膀,
此刻又坐下,膝头宽阔,
指缝粘白,
小腿斑斑点点:
这里又重新成为
一个空间,松饼鼓胀
在两口时钟的滴答声里。
这就是爱,
像一把白铁勺子
带着光泽
舀进储粮缸。
希尼写这些田园风味的诗并非因为他的天真,或拒绝面对社会现实残酷的真相,对真实矛盾置之不理。而是前面说到过,是他在这个创伤很深的现实世界里对那个美好世界的召唤。这种丧失之后的珍视,突出地体现在父母去世后他为他们写下的哀歌中。事实上,希尼还写了很多残酷的社会现实题材的诗,直面北爱尔兰血腥的教派冲突。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开始,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北爱尔兰忠英的新教徒和忠爱的天主教徒之间爆发了严重的冲突,双方都实施了恐怖行为,造成无辜平民的大量伤亡。社会现实中的政治冲突是希尼诗歌关注的核心焦点,也是他思考诗歌问题的根本出发点。在他所写的大量这方面题材的诗中,最著名的有《贝格湖滨的沙滩——纪念卡伦·麦卡特尼》和《受难者》。这些诗的阅读受众当然也非常广泛。
《伤亡者》(节选)
那是寒冷的一日,
死寂阴森,大风掀动着
白法衣和黑长袍:
雨水泼打、鲜花覆盖的
一口口棺材
就像湖面上的落瓣
从拥挤的大教堂
门口缓缓漂出。
一场公共的葬礼
展开它的襁褓,
卷起,裹紧,
直到我们被捆绑固定
如同抱成一团的兄弟。
但他却不肯老老实实
被他自己的兄弟留在家里,
不论电话通知有怎样的危险,
不论是怎样的黑旗在挥舞。
我看见他转身走进
那个被爆炸的违规地点,
懊悔熔合着恐惧
留在他仍可辨认的脸上,
他那睥睨于绝境中的瞪眼
已懵然在闪光灯里。
他已走了好几英里
因为他每夜的酒瘾
就像一条鱼,自然地
游向那些诱饵:
在群居生活的烟雾中
温暖明亮的场所,
朦胧的丝网和杯盏间
浮动的低语。
他究竟有何过错,
当他在昨夜打破了
我们部族的共谋?
“现在,你被看成
一个有文化的人,”
我听见他说。“难倒我了,
要给这问题一个正确答案。”
希尼诗歌的广受欢迎还和他的诗歌写作艺术有关。他的诗写得非常具体,都是从生活中具体的人事场景写起,对这些具体的人事场景进行客观、准确的叙述和描写,然后自然微妙地抒发强烈的情感,揭示深刻的意义。整个诗结构完整,逻辑清晰,语言自然;意思明确,很好理解,没什么阅读障碍。因此大多数人心目中,希尼的诗朴实亲切,平易近人。
但希尼的诗看起来平易的同时又有着深奥难解的一面,并非那么单纯。他诗歌的深奥,一方面因他的诗艺而来,一方面在于他的个人认识。他的诗从具体实际写起,达到抽象深奥的层面。这种具体实际的经验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但那种抽象深奥的认识是希尼特别的,与他对人生和世界的认识,与他的整个精神历程,包括他的宗教体验,紧密相关。希尼并非一个简单的自发性的抒情诗人,而是一个有着特别的思想观念、价值信念,有自己对世界的根本性认识和超验性渴望的诗人。贯穿希尼整个诗歌写作,除了前面提到的乡村田园题材和社会现实题材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在精神上,他始终在进行自我反思、自我认识。他第一部诗集中的《挖掘》(对自己的使命责任的认识),《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和《个人的赫利孔泉(诗泉)》这些诗都是一种自我认识和自我宣示。这些最初的诗中,年轻诗人的自我确认只是在家庭传统、个人成长和诗歌写作关系中进行,相对单纯,好理解。后来,处于各种政治的、宗教的、道德的、家庭的、写作的、现实的、个人和群体的矛盾中,他的自我面临着更多的质疑,对自我的辨识、确认、坚守也有了更高更复杂的要求。这是随着精神成长而来的,这必定是一个艰难的历程。他诗中很多的自我探讨也因此包含非常深奥难解的意味。我们以《轮中轮》为例来看这一点。
《轮中轮》
一
我第一次对东西有真正
抓牢的感觉是我学会(用手)
踏自行车的艺术,车身倒过来,
将后轮转得出奇地快。
我喜欢辐条的消失不见,
喜欢轮毂和轮辋之间的透明
呼呼低吟。如果你朝它
扔一颗土豆,那铁圈里的空气
就会喷泥,把毛毛雨洒向你的脸;
你拿一根草去碰它,草就会碎。
一开始,那些脚踏板动起来时,
有种东西非常明显地和你拧着,
然后逐渐拉着你的手向前,进入
一种新姿态——那一切都附在我身上,
就像自由的力量随意动用,似乎信念
抓住了信念的对象并旋转它们,
那轨道与渴望具有相同的界线。
二
然而足够是不够的。不过又有谁
在限定的东西里看到了界限?
我们房子外面的田里有一口井
(“井”是我们的叫法。那更像是
一个有水的洞,一边有几棵山楂树,
还没长成,另一边是软泥,有淤泥,
有牛粪,踩遍了横七竖八的牛脚印)。
叫什么我都喜爱。我爱那种浑浊气味,
那是集油槽里旧链条油的生活。
接下来,我把自行车带到了那里;
车座和车把倒放在柔软的泥地上,
车轮胎刚好碰到水面,然后
转动脚踏,直到它像一架水车
转轮,把水带起来冲倒在踏板上
(但在这儿却反过来抽打一条马尾),
这个沉没的后轮刷新了我的世界,
在我眼前纺出了花边和泥巴泡沫,
再生土的阵雨纷纷落在我身上。
好几周,我用制造这老式镀金术的光环。
然后轮毂卡住了,轮辋锈了,链条断了。
三
那之后就没什么值得记载的事,
知道马戏场中,在鼓声催促、灯光照引下,
女牛仔鱼贯而入,每个人都毫无差池,
站在套索静止的中心。
永动机。纯粹的旋转。
玩杂技。耍杂卖艺。围圈唱歌。原样保留!
《轮中轮》这首诗由三节构成。第一节写他小时候把自行车倒过来,用手转动脚踏板,把后轮转得飞快。把土豆扔向飞轮或用稻草去触飞轮,都会被溅回来。第二节写他还没玩够,还把自行车搬到家后面的一个水坑边,让后轮浸入水中,转动脚踏板的时候,后轮就像磨坊的水轮一样,把水和泥往上甩出来。玩了没几天自行车转盘,铁链就生锈了。他也就不玩了。第三节写他很多年后,看马戏表演,看到骑车女郎围成一个圈,一个静止的中心,在永恒地转动。在这首诗里,那个用手转动自行车脚踏板的少年这个经验很好理解。但是第一节结尾处有着浓重宗教意味的诗句,和第三节最后那种圆圈运动中的永恒,就不是很好理解了。这首从少年写到成年之后的诗,肯定和他的精神历程,和他自己特别的认识成长有关。
人们突然凝望着别的事物,停下片刻。在这凝望和停顿期间,他们就像反光镜,反观到他们自己总体的知识和/或无知。这就是诗歌能为你做的事情,它能把你带入某个片刻,超脱在你沉陷的意识和可能性之上的片刻。
希尼诗集中很多这类涉及自我认识的诗,这类诗一般都是组诗。他没有写过长诗,他的复杂、深刻、有分量的作品都是组诗。由各个完整独立的部分,最后组合成一个更丰富深刻的整体。比如《看着事物》三首一组。单独每首都很简单,讲的都是一件看见的事,但组合起来所形成的那个宏大的整体性思想就费解了。在他的这些组诗中,规模最大的是由12首诗组成的《斯泰森岛》组诗和由四部分、每部分又由12首12行诗组成的组诗《画方框》。这些诗都涉及他的自我认识:自我斗争,矛盾,辩驳,怀疑、犹豫,确认。
《画方框》(节选)
画方框?在玻璃球游戏中,画方框
有关容许你做的所有调整角度、瞄准、
佯攻、眯眼,在此之后你才可能弹射,
所有那些下蹲、绷紧、大拇指的压力,
尝试与撤回,重新对焦查看,
你手臂的各种姿势,希望能把握住
盲目的确定性,好让自己在场地上
挺过一弹出局,然后还能得胜。
在你肌肉的展开与那场地之间
经过了一万亿的准确度,
那场地上标出三个圆洞、画着一条线。
你从世界上的天光里眯眼看出去。
希尼身上这种深刻的自我反思和永不停歇的精神认识,我想和他的天主教出身有很大关系。他著名的《斯泰森岛》组诗是一部但丁式的作品,写个人挣脱精神困境的历程。和但丁一样,他也是通过与亡灵的交谈,
以永恒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生活的意义。不同的是,但丁经历的是从地狱到炼狱到天堂的漫长的游历,最后由象征信仰的贝雅特丽齐引领,到达天文学也是神学的最高点,而希尼是在绕着圣地斯泰森岛转圈的朝圣途中遇到各路亡灵,向他提出责难也替他解除困惑。最后是作家乔伊斯的亡灵对他提出教导,告诉他作为一个诗人应该怎么生活、怎么写作、怎么面对现实。希尼和但丁的共同之处还有,他们诗歌的普世性都是基于地方性之上。他们诗歌的地方性也是我们阅读他们诗歌的障碍之一。
我们知道,一个优秀诗人读其选集就行了,而伟大诗人需要读其全集。因为伟大诗人有其多面性和丰富性。希尼是一个需要读其全集的诗人,随着我们读到他更多的诗,我们会发现更多面貌的希尼。
《时间的节拍》
致希芙拉
能量,平衡,迸发;
听着巴赫
我见到你已是多年以后
(超过我能拥有的年数)
学步的孩子蹒跚而去,
一个自信而成熟的女人。
你赤脚踩在地板上
让我跟着走;我第一次
感到很久以前我们家的
水泥地面向上升起一股力
触及你的脚掌脚跟
让你回到这儿的真实。
一段清唱
对你最合适:
能量,平衡,迸发
只因自身而起
而现在我们轻轻踩着
时间的节拍,默默无语。
二〇一三年八月十八日
(注:此诗为谢默斯·希尼生前创作的最后一首诗。题记中的希芙拉为希尼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