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书店三轮竞争拿到《邓小平时代》大陆版权

三联书店前总编辑李昕最近推出两本“原创”新书:《做书》和《清华园里的咏叹调》。前者介绍他经手两三千本图书的感悟与经验;后者记述了一些人和书背后的故事,比如杨振宁、韦君宜,以及傅高义。

之所以说“原创”,是相对李昕出版家的身份而言。他从事做书33年,职业生涯都是在“为人作嫁”——出别人的书。现在他出自己的书,将自己宝贵的出版经验和不为人知的幕后故事娓娓道来。

李昕已从北京三联书店退休,现被商务印书馆聘为顾问和策划人。上月底,长江日报读+周刊记者赶赴北京,在商务印书馆里对他面对面进行了釆访。

竞夺《邓小平时代》版权

担任北京三联书店总编辑,李昕引以为豪的一大战果是竞得了《邓小平时代》一书的大陆版权。

当时傅高义将这部著作的中文版权委托给了香港中文大学,大陆有30多家出版社加入版权争夺大战。“这本书致力于解读时代历史变局,探讨邓小平是如何深刻影响了中国、中国人和世界历史的走向,有一个很积极的主题,三联书店从上到下志在必得”。李昕他们成立了专门团队,责任编辑赶写了一份1万多字的策划报告,火速寄往香港。

经过第一轮争夺,5家出版社进入第二轮竞争。对方让他们另写一份编辑设想,集中回答傅高义感兴趣的问题。于是他们又写了大约1万字,用了7页纸。“有的出版社写了40页纸。”李昕笑道。

第三轮竞争,只剩下三联书店和上海一家出版社,后者出版过《江泽民传》。

根据安排,李昕和责任编辑叶彤飞往香港,接受傅高义的“面试”。李昕要说的话很多,为了不遗漏,他把谈话提纲写在纸上。

最后的谈判结果让李昕喜出望外。他准备的话大部分还没说出口,傅高义就站起身说:“我已经做出决定,这本书交给三联出版。”

“我们报的首印数可能不及对手,但我想傅高义最在意的不是版税收入高低,他是希望有更多的中国人读到他的书。我们的专业素质赢得了傅高义的信任。当然,我们的策略和诚意也起到了巨大作用。”

李昕透露,《邓小平时代》最终卖出88万本,并获得各种评奖16次,影响力超过同期另一本书——基辛格的《论中国》。

人生唯愿做图书编辑

上大学前,李昕在东北待了近10年,1982年从武汉大学毕业时已经30岁。大学方面希望他留校,教外国文学,一年后送美国留学,有“各种许诺”。但是李昕考虑到自己的父母都已年近70岁,还是选择回北京。

“当时有很多用人单位供我选择,公务员、新闻、出版、科研、大学全都有,可是吧,我觉得自己做学问可能有欠缺,当作家、记者,写作能力跟同学方方、王家新没法比,我的才华根本就不够”,所以他决定做图书编辑。

李昕对自己有清醒的判断。这种敏感而审慎的判断力跟随他整个职业生涯。他的第一个选择,是去人民文学出版社。1年当上理论组组长,3年后成为编辑部副主任,6年后“扶正”。在当时整个新闻出版署直属的十几间出版社范围内,他是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

“无论是从当官的角度,还是从发财的角度,我都失去了一些机会,但是我并不后悔。”作为一个编辑,李昕自认自己的人生算是比较成功的。“我一辈子经手策划、责编、复审、终审图书加在一起,恐怕有两三千本,这些书不但没有坏书,而且被人称为好书的非常多,比例非常高。”

慧眼发掘李敖

李昕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14年,香港三联8年,北京三联11年。33年里他一直没有离开做书这个行当。

在他职业生涯的早期,他接触到王蒙等作家、学者。他策划过一套《百家文论新著》丛书,推动理论争鸣。人民文学出版社是我国文学类的最高级出版社,能在这间出版社出一本书实际上就是给这个作家、学者定了位。“某省一个作家在人民文学出了一本书,回去在他那个省就能当上作协副主席,这几乎成了文坛铁律”。因此李昕深知,作为编辑,出谁的,不出谁的,特别重要,“一碗水要端平”。

1989年3月,李昕把李敖《独白下的传统》和《传统下的独白》两本书合成一册出版。这是李敖的两本代表作,发行大概有20万册,大陆读者认识李敖,就是从这本书开始。后来李昕又继续出过《李敖自传回忆录》、《北京法源寺》、《李敖情书集》等。

他和李敖保持了大概二十多年的关系。2013年底,李昕带着三联的两个编辑到台北去参加书展,顺道到李敖家里坐坐。李敖把他们带到了他书房的一角,“你们看”,那些书,一字摆开,大概有十二三本,全是李昕给李敖编的书,他摆在那里让人们欣赏。

“那场面把两个编辑吓一跳,他们没有想到我给李敖编过这么多书。”

【访谈】

出版社和作者不能光讲“以文会友”

记者:你跟杨绛、傅高义、杨振宁、王蒙、王鼎钧、金庸、李敖、李泽厚等名家打过交道,跟他们很多人成了好朋友。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昕:我们原来常用一句话,以文会友。可是我觉得在今天这个时代,光讲以文会友远远不够,你想跟作者交朋友,作者也不一定愿意跟你交朋友。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今天我们和作者的关系是一种商业合作关系,一定要看清楚这一点。

你要懂得各种商业模式,要学会和作者在商业合作中考虑双方的利益,懂得要关照作者的利益,尊重作者、理解作者,从作者的困难出发,给予他们切实的关照。这时你才可以跟作者交成朋友,争取主动,取得作者的合作,拿到一个版权。

记者:现在很多出版社喜欢傍名人,无视新人新作。你是怎么权衡的?

李昕:说到傍名人,有些出版社专走这个路子。出名人的书,一般来说市场反映会好一些,出版社要盈利,这么做无可厚非。但我以为新人新作也不一定就有很高的市场风险。名人也是从新人发展来的嘛。

我记得还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时,推动过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三卷本的出版。大家知道,杨义现在是著作等身,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可是他出版那套书时只是个刚毕业的研究生,三十几岁。他花了大概5年时间写出第一卷小说史,50万字。后面还有两卷。这么一个年轻人,要在最高殿堂出一套150万字的文学史,是没有先例的。但看了稿子以后,我和几位编辑都认为水平很高。我们最终促成了这书的出版,而且使它进入高校,成了教材。当然经济效益也不错。

对新人新作的发掘,总要有人做。只要作品抓对了,符合市场和读者的需求,我们就会去做。关键还是作品要过硬。

有些书再赚钱也要放弃

记者:三联出了很多知识性的、思想性的、学术性的书,都很有品位,它们的市场回报如何?

李昕:在中国,你只要把好书印出来,哪怕只有5000本,你能好生卖出去,就会赚钱。中国的市场太大了,知识分子群体、读书人,不管在哪个领域,在什么专业、学科,都有不小的基数,只要你编的书在这个领域是拔尖的作品,就不用担心市场不接受。很多书在中国是小众书,放到别的小国家,市场比他们的大众书还大。所以我说,中国的出版人其实很幸福。因此只要好好做,做有价值的书,就会有适当的回报。

当然出版行业不是一个高利润行业,一个人要是为了赚大钱而投身这个行业,不如趁早去干点别的。

记者:若有一本书,你预见它能获得高利润,但没什么知识营养,出还是不出?

李昕:如果没有知识营养,坚决不能出。前几年有一本书被点名,被禁止出版,叫作《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作者叫张悟本,当时大红大紫,卖了150万册。那肯定是高利润了。家里人买了一本拿给我看,我只翻了一下就发现硬伤太多。最简单的例证就是,书里告诉你所有的病都应该喝绿豆汤,吃生拌茄子,就凭这一条你敢出这书吗?另外书里讲高血压不能吃西医开的药,越吃越坏,因为降压药都是扩张血管的,导致血管硬化。事实上正好相反,高血压不吃药控制最容易导致血管硬化。这样的书纵使大卖我们也是不能出的。

记者:有没有到手了的潜力书,却被你们放弃的?

李昕:林青霞的散文集《窗里窗外》,原准备在大陆、台湾和香港同时出版,书中一部分稿子提前两三年就到了我手里,但是最后我们没出。什么原因呢,我其实还是很看好林青霞的散文的,她写到这种程度不容易,但是她提出了一个特别要求:她的书一定要采用电影美术设计师张叔平的装帧设计。我看到设计稿后很失望:字排得过大,稀稀拉拉,每面排的文字不一样多,每面上的文字行数也不一样多,不像是在排散文,倒像是在排海报。我们最终放弃了出版这书,把机会让国内另一家出版社。后者采用高定价、低折扣的营销策略,此书大卖10万册,但是我不后悔。

记者:迎合市场和坚持高品位如何兼顾?

李昕: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是不是荒腔走板,是不是改弦易辙,读者是最有发言权的。这几年三联其实有变化,比过去更贴近市场了,但读者默默接受了三联的变化,因为在变化的过程中我们守住了品质、品位和品格。我们出版的高居翰、沟口雄三、李泽厚、曹聚仁、徐铸成、张光直、陈乐民、陈来、李零、钱理群、陈平原等,都是成系列地出。同时我们也出了很多中青年作家的新锐著作。

对于学术著作,我们追求既是学术,还要有思想价值,强调要有新意。对于大众读物,我们重视的是内容和质量。

有激情的“做嫁衣者”

记者:在你的记忆中,哪些出版同行对你有过深刻影响?

李昕:那太多了,我可以开列很长的名单。我在不少场合介绍过一个叫高贤均的出版家,他生前是人文社编辑,最后做到副总编。当年就是他从陈忠实家里背走了《白鹿原》厚厚的书稿,在差旅途中一气读完,给陈忠实写出热情洋溢的回信。

他编了很多小说,毕生对好作品具有高度的敏感和激情。我记得徐贵祥最早写《历史的天空》,被两家出版社退了稿,人文社两个编辑也不看好,稿子最后到了高贤均手上,他看完之后给徐贵祥打电话,“请你来,我要跟你面谈。”徐贵祥来到他的办公室,只见他“激情澎湃、神采飞扬,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双手舞动着讲了一个多小时”。《历史的天空》后来获得很多大奖,高贤均肺癌晚期仍坚持去给徐贵祥“站台”。

像高贤均这样的好编辑,这样富有激情的“做嫁衣者”,我一想起来就掉眼泪。我们的文化发展就是这样的默默的幕后推手在推动的。

记者:你从香港三联书店出来时,有机会去深圳一家公司,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北京三联?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做书?

李昕:我在不少场合都说过,我是一个平庸的中品之才。我在大学毕业时就有过较多的职业选择,之后又面临过几次“诱惑”,但最终都选择了做书。三联是一家名气很大、品牌很大,但规模实际很小的出版社,2005年时我到三联时编辑部只有19个编辑,直到2008年都只有20几个编辑,直到最近几年发展到50多人。但三联是一个极好的工作平台,它有很好的传统,在这里编好书有很多有利条件。

上海三联的黄韬说,三联人有其他人所没有的某种特质,某种气息。我觉得这是一种知识的气息,文化的气息吧。我喜欢这种书卷带来的气息。

责任编辑:曹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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