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难忘，不曾忘

《难忘的书与人》，汪家明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1月版，31.00元。

人生苦短，两重境界很值得去追骛，一者，有意义，二者，有意思。没意义的人生不值得过，没意思的生活也无法消受。出版人汪家明的新作《难忘的书与人》讲述的都是些有意义，兼而有意思的书人与书事。不过，意义的评说，各有标准，高下、轻重要留待后人去评说，但生命过程中那些值得咀嚼、咏叹、玩味的“意思”，却是人人都津津乐道。当然，人生中的意思有程度之别，有点意思，每天的平凡生活里也不缺，但要大有意思，好有意思，真有意思，却是可遇不可求，此时的意思里注入了不凡的意象、意蕴与意境。有故事，有余味，能激起心头的暖流，产生深深的共鸣。

在我看来，书中最有意思的事儿要数作者青年时期的狂读名著。那是一个觅书不易的书荒年代，跟当下90后、00后的朋友们诉说当年苦苦寻觅依旧无书可读的烦恼不一定被接纳认同，甚至会以晋惠帝的句式(没饭吃，为什么不吃肉呀)反诘“没书读，为什么不上网呀”。要论阅读的乐趣，名著的韵味远远在网络周游之上，那是一份“纯棉”的感觉，温馨而舒坦，更是“初恋”的感觉，入眼、入心更入神，几十年过去了，回忆起来还是那么心旌动摇，久久难以平静。不同于后来者只对欧美文学经典的偏好，家明对苏俄文学经典的研读也用力颇勤，对果戈理、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肖洛霍夫尤其用心，近现代中国作家里对鲁迅的深刻、萧红的灵隽、老舍的舒展、丰子恺的散淡、孙犁的质朴情有独钟，虽说早年择书的标准也曾是情节离奇与否，有无男女间的情感跌宕，容与徘徊，但不久就逐渐跳出故事的铺陈，更加关注人性的鲜活，灵魂的开阖，命运的起伏，困难的逃避与死亡的诱惑。譬如对小说《包法利夫人》与作者福楼拜的透视，让人领教到他批评眼光的纯熟老到，一个医生的儿子，一个癫痫病人，一个人性解剖师，一个文体创新的孜孜探索者，一个文字境界与趣味的双重追求者，一个对蓝色有偏好的男子，才能将一则过目即忘的小报新闻故事演绎成为名著最耐读，文学成就最完美的《包法利夫人》，刻画出最具悲剧性格的爱玛，大概只有下足这番功夫，才能真正读懂作者，读透名著，渐渐读出书魂，也读出日后做编辑受用无穷的书感(版本之选、译笔之雅，插图之美的捕捉)。

其二，要数编书过程中把作者的人生精彩阅透，编辑工作经手的是作品，是“蛋”，但不经意与下蛋的母鸡邂逅了，发现了“母鸡”别样的风采与风雅。于是更增加了对“蛋”的敬重与珍爱。最有趣的案例莫过于对文字学家周有光、张允和夫妇的访问引出《张家旧事》的轰动出版，那一天本来是陪同徐城北、叶稚珊夫妇去张家串门，不知不觉，老人聊得畅快，牵出吴中名门张家姐妹许多有趣也有味的陈年雅事，坐在一旁静静聆听的家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有这些故事境遇构成的文字版面，于是请叶稚珊当“速记”，把张家姐妹的故事从老人遥远的记忆里一一追溯出来，配上有些褪色的老照片，加上精心的编辑与设计，一本反映民国时期知识分子亲情与爱情、学业与志业、心性与灵性的佳作便应家明当时的“灵犀”而生，一直得到读者的喜爱，成为畅销书排行榜上的钉子户。在家明的编辑生涯里，“蛋”与“鸡”都是他倾力服侍的，书中记述了他与作家孙犁、汪曾祺、张炜、画家丁午的人缘与书缘，读后我悟出一个道理，大凡好编辑与名作者之间不只是简单的书稿交往，文字、思想与灵魂的息息相通远在出版委托之上。

其三，要数职业生涯中与名家同行，仰前辈鼻息，得大师私授职业真谛。家明投身出版，起步在山东，经过20年的打拼，以一个社(主持山东画报社)，一套书(策划《老照片》系列)已经让他名满天下，成为出版圈里的大腕，但他依然不满足，年近五十时毅然移师北上，加盟国内人文出版的重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为的是成为范用、沈昌文、董秀玉、戴文葆等名编辑的同事和学生。与他们促膝交谈读书编书的真切体验，披沥旧档，研读前辈的审读报告、加工原稿，从编辑名家巨大的背影里，家明更加深刻地彻悟了出版的价值，出版人的价值，正是他们通过一摞摞书卷，垒砌一个时代的精神高原，挺拔起一个民族的思想峰峦。尽管数字技术在挑战传统出版，这一份书魂，为精彩书册苦心经营、广为传播而砥节砺行的赤忱依旧不减，因为这一份气象与气韵早已沁透在他的骨子里，融化在他的呼吸中。

读吧，这是一位爱书人、藏书人、读书人、编书人、评书人的心灵笔记，每一页都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