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中国古代的“五伦”是知识人界定自身最重要的关系,经由此种关系,知识人的“生活世界才有可能向你展开”。
赵园先生从这种思路出发,从最重要的家庭关系“父子”、“夫妇”进入明清之际士大夫的日常生活世界,探讨他们经验中的家族、家庭。《家人父子:由人伦探访明清之际士大夫的生活世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是作者“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的收官之作,力图贴近明清之际的历史生活,“努力呈现现象的丰富性、差异性”。“自序”和“代后记”交代了赵园的学术旨趣与学术反思,以及新的研究方向,对于我这种非专业读者而言,先读这两篇,可以更好地理解他的思路与抱负。冒襄正好提供了一个了解士大夫“夫妻”、“兄弟”日常伦理的例子。通过他的《影梅庵忆语》,可以窥见冒襄、董小宛这对“神仙眷侣”的凡俗生活,在名士名妓的故事之外,“妾”的日常生活卑微而忍苦耐劳,一方面要伺奉冒母和冒妻,另一方面要伺冒襄疾,“卑微而又自甘卑微,被牺牲而又无怨无悔”。但在冒襄的讲述之外,夫妇妻妾之外的曲折隐微,缺乏相关的材料,难以知晓。而在“兄弟”一伦中,“兄友弟恭”的理想状态之外,冒襄也为我们提供了难得的资料,士大夫讳莫如深的家族内的财产纠纷,冒襄却披露在文字中,其间的隐痛可想而知。“冒氏兄弟间的矛盾,就与做母亲的有关;间接地,也造成了冒氏妇处境的艰难”,处人伦有如此的创痛,可见对名士不宜想象过度。
“兄弟”是“五伦”中非常重要的一伦,所谓“兄弟如手足”。周氏三兄弟在一起生活,除了青少年时代及鲁迅、周作人从日本返国在绍兴任教的短暂时期,就只有在八道湾十一号居住的几年,在这里,聚齐了周家三代十二口人。三兄弟在一起,曾经“兄友弟恭”,后又反目成仇,难免令人唏嘘。黄乔生先生的《八道湾十一号》(三联书店,2015年6月)以这一空间为中心,“将院落的命运与曾在其中生活的重要人物的命运结合起来述说”,为我们提供了周氏兄弟生命中关键时期的论述。周作人和鲁迅憧憬三兄弟组成大家庭,过上友爱互助的生活,以“文学合作社”的形式实践“新村”理想。三兄弟在一起翻译外国短篇小说,两位哥哥提携弟弟,鲁迅照料二弟和三弟的孩子,是周氏兄弟关系最为融洽的时期。1920年,三弟周建人告别大家庭,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做校对;1923年,周作人与鲁迅决裂。兄弟不和的原因,有种种猜测。黄乔生先生推测兄弟反目与经济状况不佳有关,羽太信子想获得独立自主的权利,从而与鲁迅发生争执。后来,周作人夫妇发生争吵,羽太信子在癔症中,说鲁迅对自己“不敬”。周作人给鲁迅写绝交信:“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可谓决绝。鲁迅搬离八道湾。从此,兄弟成路人。在《家人父子》中,赵园先生提到“妇人离间兄弟,兄弟不睦由于妻子,也是一种经验之谈”,“将家族中的罅隙一概归过于妻子,却避而不谈‘夫’之一方的责任”,这是明清之际知识人论述中的常态。这一论断,用在这里也合适。八道湾十一号从此成了周作人“自己的园地”。1949年后,周建人地位不断提高,周作人则是“战犯”,他未曾向弟弟求助,相反,他对周建人满怀怨恨与蔑视。因为缺钱用,周作人将起始到1934年的日记卖给鲁迅博物馆,但记载兄弟失和的一则日记被剪掉十几个字。1967年5月6日,在屈辱中,周作人离开了人世。《八道湾十一号》行文平实,书中有些话颇耐人寻味,如312页提到“许广平的儿子后来指控周作人不与在沪的建人和许广平商量,就办理了房产过户手续”,316页引用周海婴的话“保护八道湾实际等于保护周作人的‘苦雨斋’。那么,汉奸的旧居难道是值得国家保护吗?”“相逢一笑泯恩仇”毕竟很难。
“朋友”一伦相对于有血缘关系的父子、兄弟联系要少一些,朋友疏远反目的事常有,但也有不少情真意切。《竹墨留青:王世襄致范遥青书翰谈艺录》(三联书店,2015年7月)可谓朋友间交往的典范。该书收录了王世襄先生致农民竹刻家范遥青的一百三十五封信。上世纪八十年代,因为偶然的机缘,王世襄和范遥青开始通信,这些信有长有短,内容大都围绕竹刻艺术展开,指点竹刻技巧、寄赠竹刻照片、写信介绍参观博物馆的竹刻,年近八十时王世襄还骑自行车请自己相交的启功、黄苗子等人为之题字画画,帮范氏联系买家,在香港、台湾做演讲时,也不忘推介竹刻。因为范遥青出身农民家庭,艺术修养有所欠缺,所以王世襄在信中一再告诫范氏要提高文化水平,“我真希望您能提高修养,提高鉴赏水平,提高艺术趣味,能辨别雅与俗、高于低、好与坏之不同”,“你拟的句子都要不得,不能用,白费功夫,而且会被人笑话”。有时当头棒喝,“这样的竹雕送我都不要。我只好原件寄还。我拿出去会丢我的脸”,借此警醒范氏。平常也设身处地为范氏着想,“刻十件平常的不如刻一件极精的……为了收入,一般的作品也要刻,但它是记不上本人的成绩簿的”,“只在高精尖上署名,代表自己的作品。否则在大路货上也署名,便不值钱了,以后作品卖不上价”。在八十四岁高龄,“一目中部失明”的状况下,因怕范氏“失去进账”,还勉力为他题诗。“我对竹人并无所求,也不想要你们刻的东西,巧取豪夺。只是希望振兴祖国这门传统艺术”,在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中,王世襄对民间艺人的提携与点拨,真可谓无所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