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书局近日出版了王蒙的新书《庄子的快活》,继《庄子的享受》之后继续解读《庄子》的《外篇》部分。日前南都记者在王蒙闭关写作的北戴河寓所,对其进行了一次专访。
去年王蒙一口气出版了《老子的帮助》《老子十八讲》《庄子的享受》等关于老庄哲学的书,今年又推出《庄子的快活》,同时还在写下一本《庄子》的《杂篇》心得,让人以为王蒙是否老了开始倾心修炼“清静无为”之道“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主要是兴趣。老庄对我来说,是一种文学的兴趣,也是一种哲学的趣味,而且年纪大了以后和年轻时对老庄的体会真是不太一样。”
在《庄子的快活》封面,有王蒙总结的两句话:“老庄不能当饭吃,但是可以当茶喝。当清火消炎药或者当仙丹服用。”
76岁的王蒙神采奕奕,非常健谈,用电脑写作使用的是五笔字型,据他说“速度可以达到打字员的水平”。在北戴河,他每天都要游泳1000米,晨起练太极拳。新书大多都是在北戴河的中国作协创作基地里写的,“这里清静,至少能减少些外界的应酬。”
近些年王蒙著述颇丰,已经写了三部自传和解读老庄的三四本书,还一直在《文汇报》、《读书》杂志写时评和专栏,几乎每年都会推出两本新书。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去各地做讲座“去年一年讲座六十几次,相当于一个大学的专业教师。”如此惊人的工作量,以至于圈内朋友都认为,王蒙肯定是夙兴夜寐,没有时间休息。
王蒙自得地表示,其实他一天能睡觉八到十个小时,该玩也玩。之所以能写这么多书,不过是因为生活很规律,严格按时做事不轻易打乱。
谈《庄子》的时候,王蒙流利地背诵了一段美国总统奥巴马的演讲作为对比,发音极为标准。他如今还在学英语,老王说自己学语言没有别的,“就是有胆”,喜欢跟老外直接对话聊天。今年9月王蒙要去美国参加一个活动,发表开幕词和演讲词都用英语。这在中国作家群里也算是相当的罕见。
老子为王者师,庄子拯救个体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你对老庄的兴趣胜过孔孟?
王蒙:我喜欢挑战,你看我写的唯一有关中国诗歌的文章是关于李商隐的,我喜欢李白、王维,但是他们的作品争议不大,李商隐的争议比较大。老庄解释起来比孔孟费点劲儿,《论语》的内容很多是一种常识性的规范。也有人鼓动我,把《论语》好好说一下,但我老起不来这劲儿。《庄子》的表达无所不用其极,语言也丰富,故事也好玩儿。
南都:你现在的生活状态是否达到了《庄子》所说的逍遥的境界?
王蒙:一部分达到了,没有完全达到,老子庄子自己也不可能完全达到。其实我是入世很深的一个人,该参与、该投入的我都参与投入,我对国家大事政治生活都是关心的。但随着我年龄日增,从个人心态来说我比较容易解放自己,如果说这个状态就叫逍遥的话,那倒是有几分逍遥。
南都:你怎么看待老庄哲学的“无为”?
王蒙:其实《庄子》对社会生活是认真的,他对政治、朝廷、君臣是挺有研究的,《人间世》里就讲了很多。庄子是小吏,按现在话说也就是一个科级干部,他对官场的很多事研究得很透。比如他说仁义就是个暂住的房屋,暂住是可以的,但是一辈子死占着仁义两个字是不可以的,你不能当仁义道德的钉子户。一辈子靠宣扬仁义取得事业的成功是不可能的。但研究到最后,它的解决之道非常奇怪,就是无为、出世,根本不关心这事,躲得远远的。你们当你们的国君,你们出将入相,我一点都不羡慕,相反我看着可怜得很。这不跟没解决一样吗?
所以鲁迅特别烦中国的一些古典文化,他说中国的一些古书读多了,人心就静下来了,什么人都被打败了。《老子》、《庄子》都主张静,《老子》讲虚静,《庄子》以水做比喻,水只有平静的时候照什么东西才清楚,水一动照什么就不平了。提倡这个对练气功有好处,对克服失眠也有好处,对解决社会问题没什么大好处,但可以拯救自我。知识分子碰见不顺心的事儿,自个儿静下来,自个儿先踏实下来再说,可以使你思想舒畅。
南都:你怎样看儒家和道家的根本差异?
王蒙:我不是这方面真正的专家,作为一个读者,我认为儒家是希望给社会的人际关系树立一个合情合理的规范。它认为人本来就是不平等的,是有主从纲目的区别,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道家是看透了儒家这套行不通,它认为儒家去各个国家宣传这一套是螳臂挡车。春秋战国时期所有的君王想的都是如何开疆破土,壮大国力,会盟诸侯,谁跟你讲仁义道德。
所以老庄的思想是认为,说教也好,争斗也好,都是人丧失了本性。天下太乱了,救不了别人我起码先救我自己,我不关心谁成功,我该睡觉还得睡,该玩儿还得玩儿。老庄和儒家的不同就是,它不是从你去做什么上来思考问题,而是从你不要做什么上来思考问题。与其你弄得天下大乱,还不如什么都不做,你喝喝水、树底下凉快都比那个强。
南都:你写老子的书用的名字是“帮助”,写庄子的书却是“享受和快活”。这是不是反映了你对老庄之间差异的判断?
王蒙:对。老子还是致力于为王者师,要为治国平天下的人指出一条道路来。而说庄子“享受”,是因为他精神上给你解放,开阔甚至是快乐。庄子更多的是对个体心智的拯救,你听我的、不听我的没关系,但我不听你的。我可以带个大葫芦去江河上漂流,我也可以在大树底下呼呼睡觉,我可以装聋作哑,我可以呆若木鸡——呆若木鸡这在《庄子》里都是最好的话,最高境界,现在成坏话了。没有《庄子》中国人都不知道怎么说话,现在很多词都是从《庄子》来的:螳臂挡车、呆若木鸡、如闻天籁、黄雀在后、朝三暮四。《庄子》读多了的人你拿他没办法,你认为是伤害他的东西,他都不认为是伤害。老子微言大义,话不多说,而庄子把哲学思想审美化、故事化了,思路特别奇崛,比老子更浪漫。
中国古典最大的困难是——它死了
南都:网上曾有人说你对老子的解读有误解之处,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王蒙:《老子》、《庄子》从解读上,就有各种不同。这方面有不同的见解是正常的,但很难说哪一个是正解或定见。除了《道德经》几千个字以外,老子本人留下的资料非常少,在解释上我所努力做到的,一个就是我能接触到的那些研究老子的专家,他们的解释我尽量吸取。比如说台湾的傅佩荣,大陆的钱钟书、任继愈。但是无论解读老子还是庄子,我追求的是用我自己的生命体验、人生经验和他们做一个比较,看看有哪些东西是我能接受的,哪些是我能发挥的,哪些是我不能接受的。
中国的古代经典最大的困难就是它死了———它的语言死了,对它的研究也死了,都在抠某一个字,整个的活力找不到。我希望是共舞,不见得都是老子庄子带着我跳三步或者四步,有的时候我也可以带着他跳两步。我可以用我的经验去解释老庄,我也有权利和义务用老庄的语言来解释我的经验。
南都:你在书中把庄子的哲学和阿凡达联系到一起,甚至也和小沈阳联系到一起,为什么?
王蒙:《庄子》里用了这个概念,就是“通”。世界实际上是一个世界,古今中外、政经社会、各种宗教都有相通和互相启发的地方。比如《庄子》里说野马本来很自在,伯乐相马把它挑走了,对动物无拘无束的生活造成了破坏,这跟阿凡达就是一样的。我就觉得,中国两千五百年前的古人,就跟《阿凡达》那个思想一样。《庄子》里头有一段:“山林欤,皋壤欤”,就是你是在森林里边吗,还是你在原野上,好像人的生活是多么快乐,但是快乐快乐着突然忧愁就来了。这个就跟丹麦民歌《在森林和原野》中唱到的那样。《庄子》里还说什么是最大的快乐,辛辛苦苦赚了那么多钱有什么快乐可言,这就跟小沈阳说的一样。小沈阳未必看得懂《庄子》,但这恰好说明庄子的思想是符合常识,是能被老百姓理解和运用的。
我说这话在网上把有些人气晕过去了,他们认为庄子和小沈阳是不通的。当然,鹰可以和鸡飞得一样高,但是鸡不能和鹰飞得一样高。《庄子》在谈论挣钱的问题和小沈阳的观点是完全一样的。但《庄子》里面讲的那个“齐物”,小沈阳他绝对弄不明白。有些东西从训诂上解释不了,从概念上解释不了,但从人生经验上解释得了。《庄子》并不神秘,但是他的高度又是常人所达不到的。
南都:庄子所提倡的人与万物相同,是不是可以作为现在环境保护的一种精神资源?
王蒙:这是事物的一个方面,老子和庄子都反对人的欲望过度发展,他认为人的欲望过度膨胀,甚至过多的作为,过多的清规戒律和讲究,都没有什么好处。相反的,人恢复比较纯朴的态度,夏天穿得凉爽一点,冬天就穿厚实一点,这样最好。尤其不要争,争来争去能得到什么?争到的很多东西相当于你暂时借用一下。你现在当这个官,过三年你就不当了。这些观点对人是有好处的,人对自己的欲望有所控制,可以过更纯朴的生活,这个从理论上是对的。
但他们把人为的一切贬低得太厉害了,如果人类没有这些文化,还保留着周口店类人猿的生活方式,也是不可能的。我书里也说到“文化会给人带来灾难,但是无文化也可能带来更大的灾难”。有了文化带来矫饰,会带来对环境的破坏,没有文化会带来野蛮和残忍。没有文化时两个部落打仗是不会优待俘虏的,抓住俘虏全部杀掉。现在人们重视环境,并不是无文化的结果,而是有文化的结果,是文化本身又往前上升了一步。所以我并不同意老庄的那种“人都回到原始社会”的观点。
南都:你在书中谈到,庄子蔑视儒家的仁义道德,你认为有偏激片面之处。在你看来儒家的道德在今天还有什么价值?
王蒙:真正在治国上,儒家、道家起的作用都有限。但是在老百姓的观念里头,儒家在中国是根深蒂固的。所以当政者也好,著书立说者也好,你要太不把仁义道德当一回事,就是与人民为敌。所以中国民间对道德的认同,对儒家的基本认同,是很多的。比如说我们平常说的这些话,连香港电影说这个人“卖友求荣”,这是非常丢人的事情,为人所不齿的事情。朝三暮四,也是为人所不齿的。儒家的这些东西不能小看,不能轻视。我在书中说,儒家之道,主要是参政议政,就是说你是政协委员,你就按儒家之道做,没错。在民间,它对参政议政起作用。执政者嘴上也老得说,但是他心里想得更多的是权力。
南都:庄子思想反对知识,甚至鼓吹愚民,这和启蒙思想是比较冲突的,你怎么看?
王蒙:这是老庄很片面的一个地方,有些喜欢道家思想的人就拼命解释说愚民的愚是朴素、质朴,不是愚蠢、傻的意思,但其实这个意思在《庄子》里是很明显的。中国的孔、孟、墨、荀一直在讲人越老实越好,越朴素越好。现在也是讲德才兼备,绝对不能把才放前面,才放在前面人就学得奸,我觉得这是不恰当的。但事出有因,为什么老子庄子没完没了地讲这个呢?春秋战国争霸时期人的各种阴谋诡计发展到了极限,早早地发展出了阴谋政治,我觉得跟这个有关系。事出有因,但它本身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