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敬平凡而闪亮的民间精神——读散文集《日子疯长》

龚曙光的散文集《日子疯长》(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是一个游子对故乡的一份长存心间的惦记。那里的人、物、事,长长短短,风风雨雨,乃至雁舞鹤翔、鸡鸣狗吠,都在这个世间刻印下自己的痕迹。它们也许不会成为宏大历史的符号,也不曾对世道人心产生什么有意义的影响,但分别以自己的存在,演绎着悲欢离合,显示着人间永恒长存的秘诀。

对“民间性”的发掘,是作者的自我定位。他在描写自己家族的家教传统时说,真正深入骨髓、刻在心底的,还是一个农民家庭世代承袭、融入血脉的家传。这是一个家庭的传统,也是中国所有普通农民家庭的传统。这便是中国的民间,中国民间的精神力量。中华民族不断前行,“正是依托于这个无比坚实的民间”。千百年来,民间社会形态的形成通常有两个源头,一是庙堂之中的儒家传统的遗落与转化,一是普通人自我的顽强生长。比较而言,前一种源头造就的民间性在当代文学中得到了丰富和经典的表达,譬如《白鹿原》中白嘉轩所代表的乡贤文化,处处显示着儒者朱先生的影响力。朱先生飘然而逝,白鹿原上的家族架构也就轰然坍塌。而对后者民间形态的呈现,迄今似乎还不见有深度的力作。《日子疯长》的出版可说是一种填补空白的标识。梦溪镇上的人物,无论是有着“九条命”的父亲,还是洞悉自己命运而顺应命运的母亲与大姑,以及“失贞”的三婶,那个神龙不见首尾的叫花子和身负绝艺的裁缝栋师傅,他们各有自己的幸运与不幸。但他们都毫不犹疑地按照自己的活法,顽强坚韧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虽然贫困,虽然卑微,但无愧于天地,也无愧于自己的生命。

他们对生命的理解,对生活的应对方式,不是来自书本教育,也不是来自某种力量的耳提面命,而是来自自然的启示。在农耕文明中,人类与自然相依相存。人类与自然交往中学习与积累下的生存智慧,化作基因,沉潜在人类生命的血脉中,制约与引导着人类的思维和行为。所以,自然是良师,是天道,听之顺之,生命就在辽阔天地之间尽情舒展,忘之逆之,生命就会在分裂与偏执中扭曲。《日子疯长》用抒情的笔调,描绘了梦溪镇上的人们效法自然的生命精神。父亲一生受病魔的纠缠,但跌跌撞撞活到八十多岁了依然健在,他的解释就是“兔子撒腿天天跑,最多能活十几年,乌龟缩在壳里一动不动,却能活上千百岁”;叫花子靠的是抓鱼捉鳖为生,“黑鱼的每个窝里都有公母两条黑鱼,叫花子从来只钓一条,说如果两条都钓了,刚孵出的小黑鱼没大鱼护着,会被青蛙或别的大鱼吃掉”;白鹤是洞庭湖的灵性飞禽,“鸟群选择了谁家的园子筑巢,便不会有任何一只去邻家,哪怕两个园子之间只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竹篱,鸟儿也不会弄错。”所以,“三婶把白鹤看得很重,绝不许邻家的孩子和大人钻进园子掏鸟蛋,抓雏鸟”。这些描述,展现的是这些小人物身上顽强坚韧的生命力量、留有余地的待人接物方式和重情守义的人格品性。人出自自然,也回归自然,自然就像母体,只要人依循自然的律动,有了怠惰,自然能赋予激发的能量,有了创伤,自然会具有复原的神奇。所以,《日子疯长》中所写到的这些小人物,在自然的浸润中,即使像母亲那样的柔者,一生无争,但在关键时刻,也具有百折不挠的刚性;即使像叫花子那样的弱者,居无片瓦,举目无亲,但其生命却活出了强者的风采,令人尊敬。这就是生命的辩证法,它是自然的精髓,是自然之人与自然之道相互感应而生的血脉,与书本无关,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进入的境界。

《日子疯长》不仅写到了梦溪镇人对自然的效法,而且写到了他们对自然的敬畏。三婶家的白鹤迁徙之后不再回来,龚家的老屋场就出事了。这中间有联系吗?也许有,也许没有,没有人能说得清究竟。但梦溪镇人相信有,因为他们相信天人之间是有感应的。正是这份坚信,梦溪镇人凡事都有自己的底线,并且拥有一份不容撼动的认真。栋师傅的父亲,做的衣服夏装不掉色,冬装不板结,名声在外,生意应接不暇,但不论顾客贫富贵贱,每一件衣服都同样讲究和细致。因为他深知手艺人靠手艺吃饭,人家叫你一声师傅,敬的是你的手艺,尊的是你的名声。这是实实在在的民间,也是平凡而闪亮的民间精神,作者对他们的这份认真态度有着由衷的礼赞。

从这个意义上看,《日子疯长》不仅是一部简约而生动的民间生命野史,而且是一个作家心灵成长的精神秘史。它不仅以自己对效法自然生存状态的独特观察,为当代文学民间性书写提供了一种新的认知方式,而且以一种平民至上的情感态度,表达一个出身于现代文学研究的经济学人对“五四”新文化精神的致敬。

责任编辑: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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