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玫瑰》;迟子建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
茅盾文学奖得主迟子建近日推出小说新作《晚安玫瑰》,讲述哈尔滨的另一段历史——流亡到哈尔滨的犹太人的故事。在上个世纪,有一批犹太人流浪到了哈尔滨,关于他们的故事非常凄美,小说中写了吉莲娜这个人物,一个经历非凡的岁月老人,把异域认作故乡。
这个故事关于救赎。《晚安玫瑰》中的每一个人物,无论是两位主角,报社校对员赵小娥、犹太女人吉莲娜,还是报社记者黄薇娜,印刷厂老板齐苍溪等,都在欲望中挣扎,通过自我救赎,走上精神的皈依之路。
杀了魔鬼,也有罪吗?关于忏悔的问题,发人深省
《聊斋志异》当中有一篇《郭安》,讲了两个小故事:某人遭误杀,凶手被捕,受害者的父亲到县衙哭诉,称自己大半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今后无以为生。知县于是把凶手判给丧子的父亲当儿子。另一个故事,某人被杀,死者妻子与凶手对簿公堂,知县忿然痛斥杀人者:人家好好的夫妻,因为你夫死妇寡。于是判二人合卺结婚。文末,作者蒲松龄感叹,如此判决,不可理喻。后来,这篇《郭安》被当代作家汪曾祺改写为笔记小说《明白官》,亦讽刺两位官员的荒唐判决。笔者无意推翻两位作家的判断,只是需要强调,故事中的荒唐不在于“认贼为亲”的结果本身,而在于,故事中的司法机关没有让杀人者受到应有的法律制裁,并且用强制手段迫使受害人家属与凶手重组家庭。
假如,罪犯并没有夺去受害人的生命,而受害人的家属能够自主选择,“认贼为亲”仍然是荒诞的吗?迟子建的新作《晚安玫瑰》,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者赵小娥生来就是个苦命的女性。她的母亲在一个中元节的夜晚被人强奸,事后向丈夫隐瞒。赵小娥出生三年后,养父意外发现女儿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妻子与强奸犯的孩子。赵小娥的母亲从此被亲人邻里唾弃,郁郁而终。在屈辱中长大的赵小娥发誓为母亲报仇。终于,她在哈尔滨意外地遇到了当年的罪犯、同时也是她的生父——穆师傅。这时,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多年,超过了强奸罪法律追究的最高年限(20年),穆师傅再难受到法律制裁。赵小娥面临三种选择:第一,放弃复仇,切断与穆师傅的联系,忘掉此事;第二,坚决复仇,杀死穆师傅为母亲雪耻;第三,就是“认贼为亲”,父女相认,组成新家庭。
赵小娥背负耻辱的身份,追凶三十年未果,仍然念念不忘。如今真凶浮现,她怎么可能就此作罢?二人之间,必然要做一个了断。这样一来,只剩下两种选择——复仇显然是违法的,如果杀了人,无论是否有三十年前的那场强奸,赵小娥都将付出严重的法律代价。而和解呢,赵小娥又难以接受——恨且未已,焉能谈和?最终,赵小娥精心策划了复仇,她决定假意接近穆师傅,邀他去江上划船,伺机将不会水的穆师傅推入江心。这一不留痕迹的杀人计划,能帮助她逃脱法律制裁。在江上,当赵小娥悄悄靠近背对自己的生父时,紧张地打起哆嗦。穆师傅察觉了赵小娥的异常,赵索性与之摊牌。事情的进展比她计划得更加“顺利”,在赵小娥的谴责下,穆师傅投江自尽。大仇已报,又不用受到法律追究,然而赵小娥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她一度精神失常进了医院。出院后,她内心的痛苦久久无法平息……
如果赵小娥要直面罪恶的生父,和解会不会比复仇更好?作家迟子建这样想。为此,她在小说中着重写到了赵小娥在哈尔滨的房东、犹太老婆婆吉莲娜。吉莲娜是遗腹子,她出生于哈尔滨,母亲改嫁给一位犹太商人。吉莲娜长大后,日军侵略东北,与移居这里的犹太人订立计划,扶持他们在东北复国。吉莲娜的继父参与其中,为了讨好日本人,竟然帮助一位日本军官迷奸了吉莲娜。对于自己的继父、施暴者的帮凶,吉莲娜也选择了复仇,她隐秘地毒害了继父。日本战败后,强奸她的那个日本军官剖腹自杀。然而,在此后的六十多年里,吉莲娜始终在忏悔自己的复仇,她觉得,自己当初应该消泯仇恨。赵小娥复仇后,寝食不安,吉莲娜把自己的相似经历告诉了她,并且说:“我杀了他,我要洗清的是自己的罪。”赵小娥脱口而出:“杀了魔鬼,也有罪吗?”
赵小娥提出的这个关于忏悔的问题,发人深省。
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如何忏悔和宽恕
中外文学世界里,忏悔主题的作品并不鲜见,迟子建曾自述《复活》和《悲惨世界》对自己的影响。《晚安玫瑰》的故事内核,与托尔斯泰的《复活》有相似之处,在《复活》中,聂赫留朵夫强奸了少女卡秋莎,并弃之而去。多年后,聂赫留朵夫遇到沉沦堕落的卡秋莎(马丝洛娃),开始了自己的忏悔之路。不过,小说《复活》的核心,是聂赫留朵夫的悔过自新,是施害者的“复活”,《悲惨世界》、《罪与罚》等名著同样如此。而迟子建在她的《晚安玫瑰》中,关注的是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如何忏悔和宽恕——“杀了魔鬼,也有罪吗?”赵小娥之问的独特性,正在于此。
受害者是无辜的,值得同情。他们受害之后,作者希望他们宽恕——“认贼为亲”,岂不放纵了真正的恶人?受害者复仇之后,作者又追问他们的忏悔——“杀了魔鬼,也是有罪的”,岂不太过苛责受害之人?
莫言与迟子建一样,关注受害者的宽恕。在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莫言讲了他母亲的几个故事。拣麦穗的母亲被麦田看守员扇了一个耳光,多年之后,看守员成了老人,莫言企图去报复,被母亲劝阻了:“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结合莫言的年龄,不难推断,母亲拣麦穗发生在1960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饥荒之下,无粮可吃,但由于“放卫星”的恶果,集体的麦地没有割麦放粮,母亲拣拾落在地上的麦穗也要被没收,还受到了掌掴。对那个打她耳光的看守人,母亲在重遇时,选择了宽恕。在苦难的生活中,母亲帮助莫言与假恶丑的堕落相对峙,成为演讲中精神的象征。在迟子建之前,巴金用他的笔,表达了一个受害者的忏悔。在“文革”时期,巴金饱受折辱,他的妻子萧珊在红卫兵的迫害中死去。但是,浩劫过后,巴金忍受年衰病痛,怀着巨大隐忧,用曲折的文笔吞吞吐吐地写出了真心忏悔的《随想录》,成为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良心。“饥寒起盗侠”,在苦难的年代,人们的身体受到摧残,人性也受到考验。每一个欺辱别人的人,自己又何尝没有受到苦难的伤害?每一个受到欺辱的人,又何尝没有在苦难的腐蚀下伤害过别人?莫言母亲的宽恕,是在宽恕人类的不幸;巴金晚年的忏悔,是在忏悔人性的堕落。
时过境迁,迟子建淡化了时代的苦难对人性的侵蚀,她强调的“恶”是一种血缘关系。正如张承志在他的成名作《黑骏马》中,写到一个被强暴受孕的蒙古姑娘索米娅。未婚夫知情后无比愤怒,而索米娅坚决捍卫腹中的胎儿。她遭到未婚夫的遗弃,艰辛地把女儿生了下来,并抚养长大。在她看来,强奸犯的孩子,也是一个生命。当白音宝力格(未婚夫)重新寻访索米娅时,小女孩其其格已经九岁了,看到这个天真的孩子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初的错误。而在迟子建《晚安玫瑰》的最后,赵小娥冷笑着对吉莲娜说:“我没罪!您不要责备我,我是在坟场受孕的孩子,是魔鬼的化身!”“我没罪”和“我是魔鬼的化身”使这段辩白显得矛盾而无力。赵小娥无法摆脱与穆师傅的血缘关系,迟子建以此深刻地揭示:那些受害者,身上也留着施害者的罪恶的血,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做他人的道德审判者。每个人都应该用爱的力量消泯仇恨,从而洗去自身的罪恶。
当今时代,现代主义思潮对人性的怀疑和失望尚且成为过去,更遑论相信宽恕和忏悔、相信人性“复活”的“传统”思想?如今,后现代主义大行其道,人性被看成卑微渺小、人生被视为绝望和无聊,于是在文学上,作家们渲染“恨”,以构筑残忍的世界为乐,似乎只有恶才是深刻的。迟子建从小在北极村长大,每年的十月份至次年的五月,都在风雪弥漫中度过,当代中国作家中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寒冷,她说:“我觉得生活肯定是寒冷的,从人的整个生命历程来讲,从宗教的意义来讲,人就是偶然抛到大地的一粒尘埃,他注定要消失。人在宇宙是个瞬间,而宇宙却是永恒的。所以人肯定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苍凉感,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苍凉的世界上多给自己和他人一点温暖。”这就像北极村的极夜中,“如果有一个火炉,大家就很自然地朝它靠近。我觉得一个作家要自觉地去寻找这团火。”
迟子建把她的新作命名为《晚安玫瑰》,小说中借赵小娥的朋友之口,将男人和女人比作蜜蜂和玫瑰。为什么是玫瑰?我想,因为玫瑰是有刺的,当它受到伤害时,可以用自己的坚刺回击报复。在“玫瑰”之前,迟子建道了声“晚安”。小说中,吉莲娜和赵小娥的母亲都是在夜晚被强暴的,夜晚因为人性的恶而更加黑暗。如何面对黑暗?迟子建的回答是晚安,温柔的问候,呼唤的是玫瑰收敛自己的芒刺,用宽恕和忏悔等待黎明。
迟子建常常引用俄罗斯作家拉斯普京的一句话:“《伊万的女儿伊万的母亲》的序言,我特别感动。他说,这个世界上的恶是强大的,但比起恶来,爱与美更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