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一种文化的源头

《荷马之旅：读书与远行》，理由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谈到西方人对于传统的尊崇时，经常会被提起的一句话是“言必谈希腊”。在东方，古代中国的读书人则喜欢援引“子曰诗云”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心志。在各自的语境中，这倒也不奇怪。但倘若一位生活在今天的中国人醉心于三千年前古希腊的种种，则还是难免让人产生某种讶异之感。拿到这部长篇散文《荷马之旅》之初，我心中就浮现过类似的感受。我首先想到的是：作者写作此书的动力何在？

该书的作者，是以报告文学而成名的作家理由。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他的《扬眉剑出鞘》《痴情》等一系列密切关注现实的作品，曾经引发热烈的社会反响。但这一次的写作，题材转换却是如此剧烈，从国内到域外，从现实到历史，其间的巨大跨度，不啻于他所寄身的北京城和他所神驰的地中海之间的迢遥距离。

作者自称，是一次偶然的触发让他进入了荷马史诗的世界，不想接下来却一发而不可收，了解特洛伊战争的初始念头，逐步升级为一个宏大的雄心——弄明白何以希腊会成为西方文化的源头。文学的巡游最终变身为文化的追溯，其间的关联和衔接，递进与转捩，在书中有着清晰缜密的脉络梳理。四年中，受着这个想法的驱使，他付出非同寻常的心力，阅读的书籍就装满了一个书架。从行文中随处可见的援引中，可以感知这种探测所达到的广阔和深入的程度。通过这部作品，理由证实了自己是一个虔诚的躬行者。他数次远赴希腊和土耳其，置身史诗中故事发生之地，仰观俯察，玄思默想。

研究荷马史诗的著作可谓汗牛充栋，作者的选择是从人性的视角切入，再由这点层层推演衍化出丰富的内容，仿佛一颗石子被掷入池塘中，荡开一圈圈涟漪。对于以作家立身的作者来说，这也是自然而然的。荷马史诗最具魅力之处，让人最感亲切的地方，首先正是对古希腊青铜时代的人们生活的生动展现，对丰富鲜活的人性的真实袒露。“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愤怒，那一怒给阿开奥斯人带来无穷的苦难……”一万六千行长诗《伊利亚特》开头的这两句，就赋予了整部史诗一种强烈浓郁的感性调性。这些半人半神的英雄们，从阿迦门农到阿基琉斯，从赫拉克勒斯到忒修斯，每一位都个性鲜明，独立而自足。他们勇敢、豪迈、率真、贪婪、易怒、嫉妒、好色，集人性的极端状态于一身，既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在公元前八世纪的盲诗人荷马的吟唱中，这一切被表达得淋漓尽致，时隔三千年后重读这些诗句，依然是如闻如睹。

在对西方文化的源头进行深入勘察之外，这部书的启发价值还来自于另外一个维度，那就是在相同年代背景下对中西方文化的比较。譬如在论及海洋塑造了希腊人的性格时，也指出了农耕文明对中国精神的哺育作用。与土地少而贫瘠刺激希腊人频繁迁徙、对外扩张相反，黄河两岸广袤肥沃利于耕种的土地，让我们的先民安土重迁，也在这种生活方式中形成了平和、内敛、保守的精神气质。这种比较穿插闪现于作品中多处地方，具有某种系统性整体性的特点。因此，阅读此书，不仅仅是一次西方文化的溯源之旅，同时也在一种异质文化的参照下，获得了一副打量认识母体文化的眼光。

说千道万，荷马史诗毕竟首先是作为文学作品而存在的，这一点不容忽略。特洛伊战争是否真正发生过，学界一直悬置未定，但这并不妨碍《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生命力。作为对于那个交战频仍的历史时期的艺术概括，它达到了一种本质的真实，生发了无穷的魅力，故而得以流传近三十个世纪而不衰。因此，即便是得了文化之“鱼”，却也不可以忽略文学之“筌”。这部《荷马之旅》读来让人感到过瘾，十分重要的一点，就缘于作者始终清醒地认识并尊奉史诗的文学本体地位，对其展开充分而深入的艺术性分析。

有了这些认识，文章开头的疑惑或许能够获得解答了。驱使作者穷数年之功写作的动力，固然关乎刨根寻底详解名著的个体需求，但在天下高度融合、地球缩微为一个村落的当下，却亦是一种时代精神的折射。这种时代精神需要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和镜鉴，从而获得一种宏阔的视野和包容的智慧，以指导和服务于当前的生活。读毕掩卷，你应该会认同作者的观点：“阅读荷马的意义，在于他给了我们一次穿透性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