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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7月出版

那次去凤凰,黄永玉要我住在他建好不久的玉氏山房,已是十年前了。那一年,黄永玉刚好八十岁;而今年,黄永玉先生则正逢九十大寿。十年的时间匆匆而过,时光的流速,竟然如此迅疾,对于黄永玉这样的老先生来说,恐怕更加步步惊心。但黄永玉先生心态好,从来不觉自己老。在玉氏山房,我还陪他打了一会儿乒乓球。去年我去万荷堂参加他八十九岁生日会,他说,假如他能活到九十岁,就办一个九十画展,今天果然成功举办。

那年在玉氏山房,他已在写他的自传《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每天坚持,在二楼的书房里,有很好的阳光,和明式书案。那时,已完成的部分已印成小册,后来,黄永厚借我看过。他的全部童年藏在里头。用第三人称写,开头是这样:

他两岁半,坐在窗台上。

爷爷他两个月大的时候从北京回来,见到这个长孙,当着全家人说,这孩子“近乎丑”!

不是随便人敢说这句话的。妈妈是本县最高学府,女子小学的校长,爸爸是男子小学的校长。

晚上,妈妈把爷爷的话告诉爸爸。“嗳!无所谓。”爸爸说。

孩子肿眼泡、扁鼻子、嘴大、凸脑门,扇风耳,幸好长得胖,一胖遮百丑。

他说,他要争取每天写五千字。十年后的今天,才出版第一部《朱雀城》,是名副其实的十年磨一剑。后来看报道,才知道这部书他已写了六十年,还说要在一百岁以前全部完稿。他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力气。与我们这些年轻人相比,他似乎更有理由“急功近利”,但这位九十高龄的老人还这样沉得住气,从容不迫。

与黄永玉先生相处是一种幸福。他的率性、达观,都会一点点渗透到我们的血液里,也渗透到我的文字里。我写《凤凰:草鞋下的故乡》(修订本即将由海豚出版社出版),与沈从文、黄永玉的影响极大。他们都是我热爱的人,他们的故乡也是我热爱的城。我感兴趣的是,我们面前的这位黄永玉,是怎样炼成的。那年在玉氏山房,我们坐在庭院里,面对着山下像花边一样的凤凰城墙,和山下青蓝的河流,谈他的成长历程,如今已成为无比珍贵的回忆。

以下是黄永玉在那个下午对我说的话:

那时,我这么小(黄永玉用手比了一个高度),六七岁的时候,在诸葛亮山,就是现在的山水讲堂这边,往对面看。回龙阁。我想,这个地方,真好。长大以后,我在那边盖个房子多好。

从沙湾往虹桥那边看,右手边,就是往夺翠楼下面看,吊脚楼就在那里悬着。那时候的屋子都是吊脚楼,没有这么多,也不太讲究,因为不讲究所以有天趣。那里头有桃花、有杏花、有杨柳,坐在那里就感觉到那么美、那么好。想着应该有个什么人在里头就好了。或者是好看的女孩子,或者有个什么故事就好了。那时我很小,那时我这么想着。

那个时候天蓝,能看到很多很多星星。看过扫把星、也看过流星,怎么以后就看不见了。春天、秋天看到大雁,飞过去飞过来。虹桥那边,有几千只乌鸦、喜鹊,七月七,鹊桥会,喜鹊真的在飞,平常也不飞,你说怪不怪?黄昏,或者清早,老鸹哇哇哇地飞,有的还蹲到人家的墙上,哇哇地叫。喜鹊叫,有信来了。春夏秋冬明明白白的事情。跟着老人家屁股后头打猎。这种课堂哪里有呢?从小把那种生活吃得饱饱的。

这样的记忆似乎有些奢侈了,至少对我而言。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萧条的街景里,我的童年空旷而寂寥。有一段时间,我把观赏大字报、政治漫画以及公审大会当作娱乐。那更像是一个被歪曲了的童年,它篡改了童年的性质并且违反了童年的本意。

“远处一大片绿中的小点,是南华山和我。”这是老人书中的话,我记得清楚。他的童年,从容而自负。

书是《永玉六记》中的一种,叫《往日,故乡的情结》。他说,那书到期了,你拿去重版吧。

他又说:

在堤溪上面,石壁、悬崖上,有人挫了一条路。一条路上面修了个庙。那个庙有多大呢?大概有两张双人床那么大。没想到吧?那解放后都拆掉了,接着现在又随便修了一点,将来要修得好好的,再修修。谁会想到在那个地方去修个庙?有什么必要呢?为了美,是吧?为了把幻想变成现实,就是这样。很多庙都是一代一代地修起来的。多少代的老人家,艺术的气质都是很浓的。凤凰几十座庙,解放都拆掉了。那庙当时不光是道教、佛教、还有伊斯兰教什么教、天主教什么的。建筑精致严格,菩萨做得非常规矩,那个都是极少有的。我以后没看到过。

天上掉银元,你听说过吗?凤凰这地方,妙得离谱。什么时候?四几年,对,四十年代。蒋介石运银元,到凤凰的天上,飞机就出事了,掉了下来,白花花的银元,洒得漫山遍野都是。许多人都去捡,有的银元已经变形,凤凰人管这种钱叫“飞板”。这个词儿现在还用,我想你听不懂。买东西的时候,卖主嫌给钱少,不收钱,买主会说:凭什么不收,我拿的又不是飞板。

这地方太神奇,所以培养了我这个逃学大王,沈从文也逃学。人家叫我“黄逃学”。不逃学才亏。我办同学会最妙,一下子能请来同学二百多。我留过五次级,每次都有四五十个同学,你说我的同学有没有二百多人呢?想不想知道我怎么骗我父亲?我告诉他:“学校放假了。”谁知有一次父亲揪着我到学校看个究竟,我想,这下惨了,谁知回到家后父亲竟拍着膝盖大笑:“你怎么老撒同样的谎呢?!”

老人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咯咯地笑。老同志就是这样不成熟,像孩子一样。

许多地方都可以去。东南边街上,整条街都是工匠,我每天都去看。明明不必要走那条街,偏要走那里。今天雕到哪里,雕到鼻子雕到眼睛了,明天雕到手了,我的雕塑就是从那里学的。我又没有进过美术学校,怎么学雕塑呢?粗坯怎么做、底下怎么做、这是讲木雕。那是讲究的,非常讲究的。

发表作品啊,第一次是在古椿书屋,就是我家里。这以前遭过火,火烧以后就修了现在这个房子。新房子修起来以后,我就用毛笔,在墙壁上题了几个字:“我们在家里,大家有事做。”那地方你去过,看到了吗?结果把墙壁写脏了,我爸爸生气,给我屁股上来了几下。这是我第一次稿费,就是屁股挨几下。

写错话,或者话不错,地方不对,就得挨打。那时候就开始训练。

“黑画”的事,“文革”的事,我不敢问。只谈绘画做文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绘画做文章,但革命至少是为了请客吃饭、绘画做文章。玉氏山房几层楼高,一层是巨大的画室,足够老爷子折腾。墙上挂着半成品,是一幅罗汉,瘦骨嶙峋。当年在北京的老屋只有六十平方米,画室、饭厅、客厅、工作室……尽在这不到六十平方米的斗室中。所以《六记》中有“一记”名叫《斗室的散步》。斗室我没去过,见过照片一幅,展现了斗室风光,全家人挤在一处,却个个笑容可掬。

老人自己给自己落实了待遇。他的画洛阳纸贵。

画画的事情我写了告示。你见过的。

是的,见过,我还抄到了本子上。我翻开那记录本,又见那段著名的告示:

本老人年过70,久居外地,浪迹天涯,从不知钱财佳妙处,左来右去,抛掷随意,恶习成瘾,可恨之极。近年返乡稍频,见故乡诸君子开发气象恢弘,如日中天,白票子进红票子出,数钞票不眨眼,进银行当散步,形势喜人,一股暖流通向全身。本老朽沐此德才兼备光耀氛围景象下,大有昨非今是之感。本老朽虽少年失教,然好学之心未泯,面对君子,岂可不学?面对佛脚,岂可不抱?圣人有云:“肚子痛马上进茅厕。”老朽“进茅厕”者,即约收绘事书法之薄酬耳:

一、热烈欢迎各界老少男女君子光临舍下订购字画,保证舍下老小态度和蔼可亲,服务周到,庭院阳光充足,空气清新,花木扶疏,环境幽雅,最宜洽谈。

二、价格合理,老少、城乡、首长百姓、洋人土人……不欺。无论题材、尺寸、大小,均能满足供应,务必令诸君子开心而来,乘兴而归。

三、画、书法一律以现金交易为准。严禁攀亲套交情陋习,更拒礼品、事物、旅行纪念品作交换。人民眼睛是雪亮的,老夫的眼睛虽有轻微老花,仍然还是雪亮的。钞票面前,人人平等,不可乱了章法规矩。

四、当场按件论价,铁价不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纠缠讲价,即时照原价加一倍。再讲价者放恶狗咬之,恶脸恶言相向,驱逐出院。

五、此告示张挂之日起生效。

六、所得款项作修缮凤凰县内风景名胜,亭阁楼台之用。由侄儿黄毅全权料理。

1996年4月2日于白羊岭古椿书屋

这些字与小时候淘气写的字放在一起,令人产生恍惚感。中间空缺的部分,是什么呢?

所以,那部自传,十足重要。我等着读完他一生的全文。

我不编小说,全是真事。真的才过瘾。那些真事,听起来全像假的。奇奇怪怪的经历,同那个时代环环相扣,不把它写出来,可惜了。要是另外一个人,我也劝他写。沈从文说,我们两个,是时代的大筛子筛下来的,上面存下来的几粒粗一点的沙子。没有浪荡掉,没有让时代淘汰。经历过这么多事。所以我也一方面要赶快写,一方面还要认真地、很严肃地来写它。又要认真又要轻松,不容易。沈从文他《边城》改了一两百次啊。学他都学不到,这么严格。

说到这里,老人有点累了,往屋子里走。他要去看直播的拳王挑战赛。沱江在玉氏山房的底下一如既往地流,他一扭头就能看见自己的童年。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十岁的黄永玉在自传里往回走的时候,年轻的黄永玉正匆匆忙忙地赶路。他们总会在某一个时空里相遇,现在我所想的是,他们将以什么样的方式互致问候,他们能够听懂彼此的语言吗?还是彼此拥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呼应与默契?

责任编辑:An Jun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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